我的名字叫长安
旧时,战火绵延,民不聊生,为求一方平安,多有宗庙牌匾,求得上苍庇护,保佑。民意化而为念,念,凝而成灵,灵,集万民之念而生,一城,一灵,城灵可化人形,可化万物,困一方,守一方。城灵有智,生于天地,却不自知,久记于上古典籍,不足与寻常人所知晓。
01
我出生的年月,世道很乱,兵也乱,马也乱,有钱的人家乱,没钱的人家更乱,而我的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来就在这个城市里颠沛,大概,我就是属于这座城市的孤儿。我叫阿随,今年,十一岁。
随城的夜较冷,大口喘息的机会不多,活在街上的都躲进了巷子里,茅草盖着身子,掩鼻而过,喘息的音大了会惹得巡城的官爷不悦,再拖出去一阵打,不值当。偶尔哪个巷子里惊起一声咳嗽,那都会震得周围数个巷子里躲着的乞儿乞丐们浑身发抖。
隋城的街上夜里并没有那样通明的灯火,打更的竹筒子声儿还未敲起来,两旁就已经闭户了,因为夜里乱,兵马抹刀,夜里出城,在街上走,被马踩死了,只得算是命里落得这样的下场。好些时日,我在暗里着迷于月色,却被惊起的一滩红光吓得缩进了麻草堆。麻草,是给寻常邮差的马喂的料,大概是沾了不少马的涎液,味道重得很。
闭上眼,总觉得这个夜晚过的慢,睁开来,却又发现屈指而去的时间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恐怖,因为那些夜里发生的事情,都成了别人口中谈论的话。至于谈论的话,在听的人耳里,自然没什么恐怖的……
昨夜,死了三人,而已。
我看着地上爬过的蝼蚁,比肩而并行一处,蝼蚁生出惧意,恨不能生出多的三条腿来跑,一时兴起,忘了顾得前头的人,直到一只脚踩在蚂蚁身上,那是一只金丝银边落云靴,我伏着的身子不敢抬起来。我知道,这势必是哪家公子……
不多时,方还在忖思怎得没有云雷夹雨之势从天上来,背上突然热流激涌,伴随着的是一股骚味,比麻草上那股马的涎液更臭,更腥,几下甩动,分明是感觉到了几滴热流泼到了脸上。耳边,伴随的是一阵谩骂。
“乞儿,吓着小爷了,小爷不禁吓,这尿,憋不住喽~”言毕,抖了抖身子,脸上一个大写的“爽”字。
“公子,对这等下贱人来说,那就是赏赐给他的黄金水!”一旁站着那小仆,叉着腰,晃悠脑袋,咧开嘴,一口黄牙,脸上,那是一股子奸气。
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欺蛮这街里街外的流民乞丐,那是常事,遇上流民,里头没准有哪家高手,教他们碰一鼻子的灰。可乞丐不同,连头也不敢抬,抬头,便是一巴掌,与其如此,不如衷着脑袋,任其扒拉几下脑袋,踹上几下。
这样的世风日下,这般的蛮横无理,已然习惯了。
许是今日运气好,这公子哥见我没多大反应,失了耐心,玩腻歪了,提了提腰带,甩了两袖,闷哼一声。
“下贱胚子,哼。”
他走了几步,我细数着,一步,两步,三步,方抬头看。
这公子哥一身腰赘,大腹便便,两大粗膀子,三坨肥肉挂在脖颈,那一旁的小奴,与我先前猜想无疑,便是那副嘴脸,好似那所有的奴仆最终都会成这幅模样。
街上的巡城卫是见不得有乞丐在路上的,平常讨要一些银两都是偷摸着,绕着这些卫士走,今儿个,被撞上了,两身着甲胄,手提长戟的卫士就要插戟而来,脸上的恶煞神情,恨不得生生将戟刃刺进来。奈何是这青天白日,人言可畏,倘若再传到道家那帮人的耳朵里,又免不了平白惹上祸端。
这一刻,我与鼠蚁并无二般,钻进了巷子里,就跑。
常听闻,这随城之外,有诸多豪杰聚集,瓦岗,江淮,岭南。瓦岗三虎王伯当,程咬金,单雄信,江淮李靖,红拂女,岭南韩世谔,李子雄。
巷子里有处书斋,讲的是道法,教的是礼仪,四书,五经,乞丐是入不得草庐的,几次在门外旁听,记得先生曾言,四地豪强林立,天下祸乱将起,隋朝大势已去。这一句大势已去,草庐里是没人的,本以为只有我窃听了,却也不知再入了哪座高墙外的耳朵,二日,先生被抓走了,再也没回来,那日之后,我在这城里又等了三年。
这三年里,隋炀帝加紧了运河的工程,大量的壮丁被抓走,民怨更盛。千万人翘首以盼的,成了哪日何地谁人举起义旗,摇幡响应。
02
入了夜,几个神色慌张的老妪牵着稚童,穿梭在巷子里。
心生好奇,随着其后头跟着过去看,在身后听老妪谈论,北城门有个洞,大小仅有狗那般大小,城内诸多野狗肆虐,便是从这口入的,这随城待不下去了,民怨,压迫,就连白日里的街上都不敢久待,生怕被抓走,安上个无端罪名。连夜起身,便是要钻这狗洞出城,躲开这祸事连连……
北城门,当真有个裂开的口子,大小方够一个人侧身那般粗细,老妪一番推搡,小童轻而易举便出了城,几个老妪就难了些,生不出力气,当头的老妪半身被卡在了缝隙处,几条恶犬听着动静,都起了来,嘶吼声响彻,引来了巡城的侍卫。
不多言,长戟挥落,四人毙,被挑了起来,挂在了戟刃上。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生不出半点波澜,与站在城外直愣愣透过墙缝看着里头的稚童大概是没有差别,他们没发出声音,转身便跑了,大概,早就做好了当个乞儿的罢。
几次,我也如这帮老妪,想过偷摸出城,可是不论是几次,触摸着城墙,就仿佛触摸着自己的身体肌肤,待城卫散去,靠近了洞门,生出了一丝尝试的冲动。
一只手离得越近,越发是感觉心底越慌张,探入了那洞口,仿若是搅动着身骨子里的某块肉。一头扎进了洞里,可那股疼痛之意更是难忍,别说是身子钻进去,半个头入了空档,便浑身难耐,抽空了力气。
几次失败,蹲坐在了地上,想来有些诡异。
“你……”
“谁?!”
身后突然传来的那声布满了沧桑与阴冷的声音,让我觉得害怕,急忙转身贴着墙,从这暗中,晃出个人影。是个老头,身上披着青衫,佝偻着身子,一手持木杖,一手托卦盘。
“嘿……”老头一挥袖,卦盘运转飞快,停下,头指东,尾指西,乾门颠倒,四门大开,坤门紧闭,“老朽……与师尊,寻灵一生,没想到啊……乾坤颠倒真千劫,深灵幽处寻,今日,竟让老朽……寻到了。”
老头青衫鼓动,平地无风却掀起一头银丝。
这老头,无端的,却让我升起一丝惧意,只见他双手结印,引得月华下落,无数白点凝聚十指,这就要朝我面前走来。
“你……你要干嘛!!”身后,退无可退,抵着墙,一双手抓在城墙的砖块上。
“老朽……咳……”老头双手的结印没有停下,轻咳了一声,几丝鲜血流了出来。“老朽……只是想知道……灵的力量……就让老朽触摸一下……”
光点在他指尖凝聚迅速,很快成了一枚光球,这颗光球离得越近,腿脚越是发软,老头脸上贪婪之色愈发浓烈。
“何人在此!”一队巡城卫,至此。
“聒噪!”老头瞪了那几人一眼,二字从他口中蹦出,转瞬即成千斤重模样,砸得几人头昏眼花,倒地不起。
再定睛一看,不见一丝重物砸落,地面凹陷的痕迹。
趁这空隙,脚下生风,不由迟疑得拔腿疾驰,老头全然没有一丝慌张,念念有词,掌心的光球散成千万缕光线,紧随身后。
“臭老头,追我干什么!”
“追你干什么……也对,新生的灵,怎么会知道自己是灵呢?”
“灵?”
霎时,光线缠绕,如万般蝉丝纠缠在身,手足皆缚,怎的,那老头闲庭信步,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手里八卦罗盘上下掂量。
“看来,今儿个,老道我是捡了个便宜了……若非今日你生了离城的念头,动了囚印,老道还真不敢信,城灵……真的能化人形!!”老头的眼珠子瞪得很大,一步一步紧逼过来,一脸的桃花相,看着我,似在看着一位脱光了静待他的少女。
汗毛不禁直立起来。
可是再近点,老头的模样让我看的更仔细了,双瞳孔映成了猩红,两眼角几滴血泪滑落。
“老头!你的脸!在变!!”
“脸?……咳……等吃了你……等吃了你!!老道我……”他平白抓着自己的双手,掐着脖颈,分明是涨红了,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却依旧是要靠近。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3
“贫道,自幼随师学艺……一生寻灵……”老头大吐了一口鲜血,踉跄着身子,“城灵,现在就在贫道眼前!为何……贫道不信!就你这毛孩,就这座死城!还能有多大的意念,还有多少人心诚求灵庇护?贫道!一定要吞了你……”
老头愈发变得恐怖起来,一身青衫散开,随风盈动,腹部上的符咒显现,闪着红光,老头腹部上有几处明显的伤疤,此刻,伤疤裂开,溅出的鲜血被符咒吸入,浑身,发着黑气与红光交杂,满头飞舞的白发,又如同千万条腾蛇,这一番模样,看的我触目惊心。
“呀呀呀!妖孽,俺老程来也!”
人未至,话音却响彻,半个呼吸,三人从天上一跃而下,那中间一人手持双板斧,腰系虎皮带,顶着一肚子肥肉。左右两人一人持铁鞭,一人背系长枪,三人皆是通天豪气,饶是那老头一副鬼怪模样,丝毫不胆怯。
“程咬金……秦琼……单雄信……瓦岗五虎,来了三虎,看来这随城,要热闹了。”
“嘿,算你识相,今儿个就是路过,你这就走了,我们哥几个也不为难你。”
“为难我?你当真,以为你是混世魔王了!”言毕,那老道身上红光大绽,手上罗盘悬于头顶,一双手平白生出两股长剑,“贫道的日月剑,可有些年头没拿出来了,今日,就斩了你这魔王!这灵娃娃,老道吃定了!”
“哼!猖狂至极!”
长枪出鞘,似一条银龙呼啸,硬是要挑起那老头,老头身影迅速得很,左右闪躲,忽如一剑自天上来,直取单雄信眉心,单雄信大惊。秦琼眼疾手快,先一步挥鞭,挡去那剑,后又抽鞭,一击与那老头的日剑轰击在一起。
“老鬼,再吃俺老程一斧!”程咬金乘势一跃,足有三尺高,双斧似那猛虎爪牙,劈头而下,黑夜里被撕开一条银光裂缝。
“贫道,怎么会被你们这一群凡人所伤?天真……噗!”
老头临空被击落,程咬金心生诧异,双板斧分明没有命中,这老头分明躲开了,怎得口吐鲜血?
附着在我身上的银丝在这一刻也逐渐消散,腿脚生出了无数力气,那老头跌落在地,身形迅速缩小,惊叫连连,红光全然褪去,可却并非是消散在这天地间,相反,全入了我的眉心,疼痛感刺痛了额头跟双眸,苦痛,使我禁闭了双眼,不住倒地哀嚎。
再睁开眼来,看这天地,徒然多了千万的光点,挥手便能排列成线,光点被吸入体内,不明的,在胸口生出了一股薄荷的清凉,吞入口中,如饮水般。而又奇怪,不定睛去看那光点,又与平白的黑夜白日无异。
“娃娃,你没事吧?”
“我?”下意识一双手抖动了一下,那原本悬在老头身上的青衣与罗盘,飞到了我身旁,“平白的……多了些奇怪的……”
那罗盘本是猩红之色,这一刻,颤抖,隐约发出龙吟之声,上门乾,下对坤,四门大开,八卦显现于这罗盘之上。而那青衣,颇有灵性,加在身,大小居然与我相衬,这青衣袖子又另有乾坤,装着一个小口袋,里头缺又藏着十几二十根银针,挥手间,那银针便能御风而行。
“这老道,死得蹊跷,想必是平日里作恶多端,天都看不下去。”单雄信闷哼一声,收了长枪,就要走,“二位贤弟,你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在此久留,世上乞儿众多,岂能因为这乞丐,坏了大事?”
大魔王程咬金,常听人说他乃大恶大善之人,原先并不了解,今日,他将怀里的饼塞给我时,那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当真是让我重新认识了他。秦琼话不多,临行前,抱拳示意。唯独是那单雄信,不知为何,身上总有怨气盘绕,片刻都不曾停留,更别提正眼看我。
4
自那夜以后,在无尽的记忆里,我寻到了我的出生,我是灵,这随城的灵。
我的耳里多了无数的声音,乞求,请愿,哭泣,繁杂……
这城里的所有,都能被我轻易感受到。
自那夜以后,隋炀帝死了,随城易了主。
唐王入了城,道士袁天罡寻到了我,与我有了交谈,他与先前那老头不同,道法高深,一心装着天下百姓。可,随字,总归与前隋朝有近音,总归不好,于是他带着我,见了唐王,想听他的意见。
大殿之上那人,身着将军甲胄,发髻散落,碧落垂两旁,他说他叫李世民,他想得到我的帮助,转身之间,回眸一眼,那股戾气藏于眉,龙形隐于天灵处,这,是成皇称帝之兆。他说了很多,一路走,一路说,站在了那城头,城底下是万千百姓,路上,十来百具寒骨。
“我想让这天下长安,你说,该如何?”
“殿下心底早有打算,又何必为难这娃娃呢?”不等我开口,袁天罡扯了扯衣角,先一步开口。
“哈哈,天师啊天师,娃儿,既然你是城灵,日后,唤你长安如何?长治,久安,天下太平!”
“长安……”
“对!日后,就是我大唐的长安!”
长安,取了长治久安的名头,在这乱世,我成了无数人心中的信仰。可天下从不会因为取个名字,就变了天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