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的故事 该怎样去继续诉说
他和她的故事 该怎样去继续诉说
牛白拿到唐宋诗研究博士学位,留校任教刚两年,决定和他博导钱平斋先生的遗孀邱叶闪婚。
钱先生体形过胖,一直为“三高”困扰。就在牛白和另一个学弟刚刚通过论文答辩的第三天傍晚,突然在书房晕倒。去校医院时,在急救车里溘然长逝,享年66岁。
邱叶是钱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在图书馆上班,比钱先生小24岁,年方42。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是家属区颜值极高的美妇。
牛白原是本市一所高中的语文教师,是在职考上博士生的,35岁,温文尔雅得像越剧舞台上的梁山伯。有过婚史,但五年前已经离异。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掺乎着粉色的黄色的的八卦,立刻在平静的校园一石激起千层浪,还流传着百家争鸣一样的种种批注评论。
被公认为最权威的一个解读版本是,牛白不顾传统伦理和污言秽语,执意要迎娶师母,其目的不是看中了邱叶的姿色,以及温柔和善的女人味,而是看中了钱先生留下的那套四室两厅的住房,还有钱先生满满两间屋的藏书,以及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近千张卡片资料。
某日晚,牛白的三个老铁,打出租把他领进城里一家卡拉OK包房。不唱歌,不要酒水,只要了两大盘冰镇西瓜。
三个人凭九寸不烂之舌,轮番对牛白发起语言轰炸,奉劝他悬崖勒马。牛白仰靠在沙发里,眯起眼睛,一声不吭,仿佛已入梦境。
和牛白同读博士的学弟,站在牛白身边,话语十分诚恳:“牛兄,在下几个小弟,对你的道德文章一向视为楷模,崇敬有加。可匪夷所思,你怎么会陷到绯闻中,丧魂失魄了呢。”
一个小同事对他大吼一声:“老牛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干嘛死气白赖地盯着师母?”
另一个马上跟上来:“再说,你和迟雁已经相恋六七年,应该修成正果,不能喜新厌旧。”
牛白忽地站起来,推开门扬长而去。脚步重重的,走廊地毯响起咚咚的余音。
包房里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那个学弟摊开双手,一声长叹:“走火入魔,不可救药。”
钱先生家宽大的客厅,只亮着一盏桌灯,房间一片幽暗。正面墙壁上挂着钱先生大幅黑白遗照,蒙在阴影里,透出几丝虚幻。
邱叶和姑姑各自坐在一只小沙发上。姑姑是钱先生小姑,却比钱先生整整小十岁 。她因家境困难,三年前投奔到钱先生这里,让侄子辞掉保姆,自己承包了所有家务,其实是当上了女管家,她比邱叶更像这个四房两厅大住宅的女主人。钱先生去世后,她仍然不离开,心里打着分点什么财产的小算盘。
季节已是晚秋,屋里不热,姑姑还摇着一把大蒲扇。她在说:“我不是老封建,你四十才出头,应该再迈个门槛,可平斋走了才两年,你怎么就熬不住了呢。再说了,嫁谁也不能嫁这个牛白,我这关你就通不过。”
邱叶轮廓分明的脸上,柔和平静,声音也柔和平静地说:“姑姑,我也觉得不怎么合适。尽管读研这几年,能看出来他人品正直厚道,恭敬先生也恭敬我,做学问很用心,先生特别喜爱他。可说到婚姻,除了年龄不般配,两个人的身份,更是个障碍,很难跨过去,所以,不像外面传的,我还没答应他。”
姑姑用蒲扇拍着大腿:“不答应,这就对喽,我就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邱叶倒了一杯水,送给姑姑:“我的事,拜托姑姑不用操心。这边没什么要麻烦姑姑的,姑姑可以回老家与亲人团聚了,一会儿我给你订张机票……”
姑姑才端起杯子,立刻啪的一下放在茶几上:“什么?订飞机票,打算把我扫地出门是不是?”
邱叶连忙说:“不是,姑姑……”
姑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邱叶:“什么不是?原来你刚说完的话,全是蒙我的,你嫌我碍眼,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让那个小白脸倒插门进来,这个家由姓钱改为姓牛,对不对?”那根手指一直伸着,随着话音不停抖动。
邱叶仍然细声细语地说:“你误会了,姑姑,我没这个意思。”
姑姑站起身,伸手按亮棚顶的吊灯,在雪亮耀眼的光芒中,姑姑拉着邱叶站到钱先生遗照前面:“来,邱叶,对着平斋,你发个誓!”
邱叶扭着身子,不想往那面墙上看,紧闭着嘴巴,不声不响。
姑姑嗓门更沙哑了,嘶嘶啦啦的:“不敢看,心里有鬼!”
邱叶甩开手,涨红脸,给激怒了:“你不要这样逼我!狗急了也会跳墙。我发誓,你听着,我的婚姻我做主,死人管不着,活人也管不着!”话音还没完,抬手关了吊灯,屋子陷入黑暗中,她转身离开客厅。鸭蛋青色的套衫前襟上,现出几滴泪痕。
姑姑朝邱叶背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妖精!”
牛白回到教师公寓,将近半夜。他疲惫加烦躁,没一点睡意,拿出手机,想打给邱叶。
可是,铃声响了,有点刺耳。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亮出两个粗体字:“迟雁”。他皱了皱眉头,想拒接,可还是按下接听键。
他说了一声“喂”,那边立刻有个女声回应。音色很好听,可能因为情绪,或许信号不好,声音有些喑哑:“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你终于接了,谢谢牛博士。”
牛白说:“时间挺晚了,有什么话请说。”
迟雁的声音:“先问一句,你是在你导师家里吧 ,有没有和你师母在床上?”
牛白语气中满是反感:“不要说这些粗俗的话,好不好?”
迟雁的声音:“粗俗的话?可粗俗的事,不是有人在做吗?好,我不说。牛博士,我刚刚翻开一本旧日记,找到七年前十一月末,我第一次与你奇遇式接触,那天晚上的记事……”
牛白的记忆被激活了。那天晚上,他和爱人吵架,气冲冲离开家,连大衣也没穿,破例去了一家小饭店喝酒。他没酒量,又在生气,出了饭店,冻得直哆嗦,晃晃悠悠想去学校办公室休息,可地面满是冰雪,头重脚轻的一滑,脑袋摔在石头道牙子上,晕了过去。学校教唱歌的老师迟雁,在学生家上完钢琴课,返回的路上,恰巧遇见,赶紧截了一辆出租。
那边迟雁的声音在继续:“这大概就叫缘分吧,从很少说话的同事,变成频繁交往的朋友。你考上研究生,离了婚,我被斥责为小三儿。背负着这个骂名,我感到幸运。与你商量结婚,你说等到拿了博士学位。等到了,你又说,再等等,等到出了专著,评上高级职称,就这么等啊等的,已经足足等了七年。这也算七年之痒吧。我最终等到的,是我这个曾经是第三者的人,和你之间,出现了第三者,这应该是报应,老天给的报应……”好听的音色,呜呜咽咽的,好像歌唱里的哭腔。
牛白心里一热,但是语句冷冷的:“情感的事情,是最说不清道不白的,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挠改变,只能在它面前低头,这就是命运。”
迟雁的声音:“可我想不通的是,虽然我是个三十一岁的剩女,但终究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就抵不过一个已经是残花败叶的寡妇,太悲哀了,难道真的因为有大房子,有藏书……”
牛白平息着纷乱的思绪,语调缓缓地:“不要这么说。我反复掂量过,你和她相比,她更需要我,也更适合我,这是最圆满的结果。”
迟雁的声音突然变粗变高了:“你们圆满了,我呢?”
牛白有了几分愧疚:“所以请你谅解。"
迟雁的声音,更粗更高了:“谅解?这两个字,能抵销七年带给我的伤害吗!”
牛白无言以对,咬着嘴唇。
又传来迟雁幽幽怨怨地诉说:“我想起了叫《农夫与蛇》的寓言,在那个夜晚,我干嘛救你这条冻僵的蛇……"
迟雁的声音虽然柔弱,却让牛白觉得有根钢针,刺在心头,在滴血,他把手机关掉了。
邱叶与姑姑的冷战持续了一个多星期。这天夜里,邱叶在床上折腾好一阵,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正在梦中,忽然,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她刚下床,姑姑在外面喊:“邱叶,起来,到客厅接电话!”
邱叶拿起听筒,说了句“你好”,那边传来一声“哈啰”之后,用有点发硬的汉语说:“邱阿姨,我是迈克。”
这迈克是钱先生和第一个夫人生的儿子,将近四十岁,早年去了洛杉矶,已加入美国籍,和他爸爸基本上断绝了来往。邱叶见他打来电话,感到意外:“啊,迈克,有什么事吧?”
迈克说:“我听姑奶奶说,邱阿姨要做新娘了,恭喜你。”
邱叶说:“没有……”
迈克直接了当地说:“你嫁人,我应该继承爸爸留下的遗产。”
邱叶反问道:“你继承?”
迈克说:“我会找机会飞回去,亲自接收。明天我的委托律师,要过去见你,所以先打个招呼。那边是深夜,不打扰了。”随后挂掉电话。
姑姑呵呵一通冷笑:“这回你什么都用不着操心,那个姓牛的,也没啥好惦记的了。”
第二天上午,果然来了一个夹着大公文包,自称是迈克律师的男士。他把一厚叠复印文件,交给邱叶:“这些,请邱女士签收。内容条款你看不懂,可以交给你的律师。我现在要履行第一个任务,查封钱先生的遗产。”
随后,他和姑姑把放在睡房的小保险箱,搬到兼作藏书室的书房,锁好门,贴上律师带来的封条。另外那间藏书室,也贴上封条。姑姑不停用手把它拍平拍严实。
忙乎完了,等姑姑送走律师回来,只见邱叶把扯下的封条正往垃圾桶里塞。
姑姑瞪起眼睛:“啊,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违法。”
邱叶针锋相对地:“你们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逼迫我断绝和牛白的来往吗?正相反,倒是把我往他那边推了一把。我本来还在犹豫,这回让我下了决心。”
姑姑威胁着:“平斋在九泉之下,不会答应。”
邱叶平静的一笑:“你说错了,我告诉你,昨天夜里,你叫醒我的时候,我正和平斋在一起……”
姑姑一声大叫:“啊!你别吓唬人!”
邱叶接着说:“是在梦中。平斋对我说,'牛白是个好男人,值得信赖。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不要听什么风言风语,走自己的路。'他一字一句的,说得特别清楚,我全记着。”
姑姑像听到晴天霹雳,呆住了。
邱叶拿出手机,声音清脆宏亮地说:“牛白 ,我正式向你表态,同意和你结婚,同意!”
放寒假前,牛白和邱叶办完婚姻登记手续,同时写了辞职报告。并且以邱叶名义,把钱先生的藏书和资料卡片,全部捐献给图书馆。那套作为公产的大住宅,交还给房产管理处。
随后 ,这对新人,去了南方一个城市。牛白应聘为广播电视大学的副校长,邱叶去了一所中学,担任历史教师。
临行时,牛白那三个铁哥们儿顶风冒雪到机场送行,四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四条汉子,八只眼睛全红了。
就要安检,一个说:“牛兄,我佩服你的勇气,祝你幸福。”
又一个说:“你是真正的书生。”
另一个说:“我们永远的偶像。”
牛白最后说:“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