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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对《易经》的解读

孔子学习过《易经》,并且以《易经》教育学生.。这是有案可查的。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孔子到了晚年,特别喜欢《易经》;二是,不是一般的喜好,而是反复学习、把玩,以至简册的绳子断了三次。进一层的问题则是,孔子为什么如此喜欢《易经》?他对《易经》又是如何解释的?

关于这个问题,从《论语》中的两条资料可以找到一些信息。《述而篇第十七章》说:“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子为什么要到五十岁才学易呢?联系到他在总结自己一生修养过程时所说的话,“五十而知天命”(《为政篇第四章》),就会知道,五十岁是孔子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期,即“知天命”之年。这两句话是在不同时期说的。前一句话是五十岁以前说的,后一句话是五十岁以后说的,但两句话都以五十岁为一个重要时期。古人活到五十岁,就算是老年了,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这说明一个人活到五十岁很不容易。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将学习《周易》看成是一种很严肃的事情,认为只有到了人生阅历和知识积累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学习和解读《周易》。“五十”只取其整数,代表一个阶段,并不是只有等到五十岁这一年才开始“学易”。他在总结其一生修养过程时所说的话也应如此理解。

问题是,这两句话都提到“五十”,而前一句话是讲“学易”,后一句话是讲“知天命”,二者究竟有没有联系?如果有的话,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这正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事实上,二者有非常重要的联系,其关键便是“知天命”的问题。所谓“学易”而后“无大过”,其实际意义就是“知天命”之后可以“无大过”,因此,“知天命”才是关键。在孔子看来,《周易》正是讲“天命”与“知天命”之学,也就是“天人之际”的学问。

《周易》本是占筮之书,其中便有天人关系问题。原始易经中的天人关系,主要是人神关系,人类的吉凶祸福,由天神决定,筮者起沟通人神的作用。但是,经过孔子的解读,天的意义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他的言论中,虽然还保留着宗教神学的内容,但在更重要的问题上,已经将天解释成有生命的自然界,而不是至上神。这同当时天道观的演变有密切关系。孔子便是这一变革中的重要人物。

《论语?述而》记载:“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三十五章)古人遇到各种事情,都要祈祷,的ao 这是很寻常的事。孔子病重,学生子路请求祈祷,这也是很平常的。但是,孔子竟然问道:“有这回事吗?”这就有些不寻常了。这是以一种怀疑的口气问话,实际上正是对传统宗教观的怀疑。当子路回答说,有这回事,并引用诔文“祷尔于上下神祗”来证明时,孔子又说:“我祈祷已经很久了。”这究竟是相信有神还是不相信有神?从这句话很难找出直接的结论。如果说有神,为什么不通过正式的仪式去祈祷呢?如果说无神,为什么又说“我祈祷已经很久了”呢?但是在这两句话中,有一点是清楚的,即孔子并不主张举行祈祷仪式,而仪式是宗教神学中最根本的要素之一。如果说孔子真的祈祷过了,那也只是在心中祈祷罢了。心中祈祷和正式祈祷是大不相同的,不仅别人看不见,就是天神(如果相信有天神的话)能不能接受,也是有问题的,如果再联系到孔子开始的问话“有诸?”,问题就更大了。

总之,从这两句看起来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谈话中,能够看出孔子思想的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即对天神从怀疑到否定的转变。这个转变与他对《易经》的解读是分不开的。这也正是孔子何以将“五十读易”与“知天命”联系起来,并以“无大过”为其诉求的真正原因。《易经》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正是讲“天人之际”的问题,而“天人之际”正是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原问题。只有在这个终极性的问题上得到根本解答,才能避免犯重大错误。孔子在五十岁之前,认识到问题的重要性,而在五十岁之后,特别是到了晚年,才体会到人生自由的乐趣。

这不是说,孔子五十岁以前没有接触和学习过《易经》。像孔子这样很早就博学多识的人,如果说《易经》不在其学习之列,是说不过去的。正因为如此,有些学者对“五十以学易”产生了怀疑,有人将这句话改为“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冯友兰先生语)认为“易”字为“亦”字之音误。我认为,孔子的这句话似乎有更深的意义。对《易经》可以有不同层面的学习,有从占筮、数术层面的学习,有从人生意义和终极关怀层面的学习。孔子所说,很可能是后一个层面的学习。这实际上是人生学习过程中的一次超越,意义非常重大,因此不能等闲视之。

孔子的“知天命”,不是解决一般的吉凶祸福一类的问题,而是寻求人生的真谛,解决人生终极意义的问题。他要为人的德性建立超越性的形上基础,但又要依靠人自身的修养去完成、去实现,这就关系到天人关系的问题。所谓超越性的形上基础,已不是指主宰一切的天神,而是创造生命和价值的自然界。这就是孔子的天人之学,也是孔子的“知天命”的意义所在。孔子对于人的实际命运是关心的,但命运是不可改变的。面对不可改变的实际命运,人是不是无所作为呢?或者还有更重要更伟大的使命呢?孔子认为,后者才是人生追求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意义和幸福在此而不在彼。这样,“命”在孔子的学说中便有两重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命定之命,如“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之类。还有君子所行之“道”能不能实现的问题,也归于这一类,因为这也是人力无法改变也,如“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不行也与?命也!”之类。第二层含义则是“天道性命”之命或与“性与天道”相关连的命,也就是“知天命”之命。这是与人的德性及其修养有关的,也是人能够自我把握的。君子所行之“道”即便在实际上不能实现,但仍要坚持,因为这是人的生命所负有的神圣使命,这个使命就是“天命”。当两种命发生冲突的时候,毫无疑问要选择后者,这就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的真实含义,也是他提倡“义以为上”的意义所在。从命定、命运的层面上说,义与命是分离的,不从命而从义;从“性与天道”的层面上说,义与命是合一的,从命便是从义。

这是不是一种矛盾呢?人生本来就处在矛盾之中,看人是如何处理这些矛盾的。孔子和儒家将物理层面的因果必然性一类的问题归于命定论,而将价值层面的自由问题归之于天命论,这是一次重大的哲学突破。但是,孔子不像西方哲学家那样,由此建立二元对立的两个世界,他始终承认只有一个世界,人的生命也在一个世界之中,只是分出不同层面,在解决人生问题上有所侧重、有所选择(有人如芬格莱特等学者认为,孔子和儒家学说中没有“选择”理论,我认为是不够确切的)他将这种选择看作是生命的终极关怀,并且以求得二者的统一(德福一致)为最终理想,即最终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

当历来被崇拜为神圣主宰的天发生了动摇,并且被还原为创造生命的自然界之后,《易经》中的占筮之学就被孔子理解为物理层面上的生活问题,虽然也很重要,但是比起更高层面的“性与天道”的问题,就降到次要地位了。“性与天道”和“知天命”的问题,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关于子贡所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的问题,我另有文章讨论,我认为,孔子是有“性与天道”思想的)。但是在孔子看来,这个问题就在人们的精神生活和心灵超越之中,在人文教化与生活实践之中,因而又不是纯粹形而上的问题,不能用纯粹形而上的语言去说明。这样,如何理解“道”与“艺”的问题,就成为孔子一生为之努力解决的重大问题了。“五十以学易”与“五十知天命”的问题的提出,与此有直接关系。

关于占筮与德性的问题,从《论语?子路篇二十二章》有如下的记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这是现有文献中关于孔子直接读到占筮问题的唯一的一条材料,涉及到《周易》中的恒卦。孔子先引用南方人的一句话,“人而没有恒心,是不能作巫医的”,接着说道,“这话说得好啊!”最后,他又引用恒卦九三爻辞的话,“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即不能保持恒久的德性,则可能受到羞辱,接着断然作出结论说,这样的人,是用不着占筮就能知其结果的。这虽然是仅有的一条材料,但从中可以看出,孔子是很重视“德”的,他认为,有些事情不用去占筮,只要看看一个人的“德”如何,就能够知道结果了。

这虽然只是一个具体事例,但从孔子的论述能够看出他对《易经》的态度和解读方式。孔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篇第六章》)实际上就是讲天人关系问题的。有人将孔子所说的“道”仅仅理解成“人道”而与“天道”无关,认为孔子只重视“人道”,而不重视或关心“天道”。这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在 孔子是不是重视“天道”,而在于孔子是怎样理解“天道”的,在这个问题上今人有很多理解是有偏差的。

真正说来,孔子所说的“道”,既包括“天道”,又包括“人道”,是天人合一之“道”。但就其本源而言,首先是指“天道”。只有这样理解,“据于德”与“依于仁”才能有所依据,这是从“天道”到“人道”的贯通。至于“游于艺”,则主要是讲“人道”即人文修养与礼乐教化方面的事,是从“人道”到“天道”的贯通。其中,又有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指礼、乐、射、御、书、数之教即“六艺”(何晏《论语集解》该章注);一是指诗、书、礼、乐、易、春秋之教,亦称之为“六艺”(见司马迁《孔子世家》,后来称为“六经”)。“六艺”之说起于汉代,但是它所包含的内容,在孔子时代就已经有了。上述两个层面的内容,相当于后来所说的“大学”与“小学”(只是“相当”),有初级,高级之分。这也是孔子教育学生的主要教材。在“六艺”中,有“易”的内容。礼、乐、射、御、书、数中的“数”可能包括象数,象数就是指《周易》而言的。但孔子虽然吸收了《周易》中的象数,并以此教育学生,却并不止于此。他将象数原理运用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且从中发展出数学计算的方法,运用在“料量平”、“会计当”等实际工作中。更重要的是,“六艺”(即“六经”)中的《易》,是孔子最重视的。孔子通过对《周易》的解读,建立了最早的“天人合一”之学,这就是“道、德、仁、艺”之说,也就是子贡所说的“文章”与“性与天道”之学。其实现“天道”与“人道”合一的根本方法就是“下学而上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