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的灵魂是什么样的?

1.

记得当年独居巴黎,闲来无事写了篇关于寂寞的短文。

篇下三三两两的浏览,稀稀落落的留言。忽然看到了这样一条:

‘‘ 在沙滩上踩一个脚印,这是孤独。踩两只,便有了陪伴。踩出两排来,就成了一个族群。哎呀,不小心有一只踩歪了,这只就是寂寞。 ’’

留言的便是她,头像是一只孤独飞翔在灰蒙蒙天空下的鸟。

我仿佛看见了浅灰色的海,一只独自滑翔的海鸥,冷冷的注视着,沙滩上那个脱离群体的,不成形的,正在孤单的慢慢死去的脚印。

第一次约见是在一家街角的咖啡馆,我正在悠闲的喝着咖啡,看着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从街对面走来,自然而从容的坐在我的对面。

我略显诧异,“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她向左右扬扬脸,“你猜?”

我左右回望了一下,确实,人本就不多的咖啡馆里,一众的高鼻梁蓝眼睛,只有我一个黑头发的亚洲男孩,十分突兀。

“好吧,”我继续玩味的看着她,“那有可能我并不是你要见的人呢?或许与你相约的人并没有来,而我只是恰巧在这儿享受阳光而已?”

“无所谓啊,既然你恰好这个时间,在这里,无论有没有约,你都是被我选中的人了。”她无谓的笑着,从容自若,自信又洒脱。

于是我这个“被选中”的人,便与她有了这段注定的开始。

2.

她的名字叫甘棠。

我记得诗经里有一首《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拿来问她,她却摇头,说她更喜欢韩淲的那句:“甘棠遗爱,留与话桐乡 。 ”

你永远也搞不懂她究竟看过多少书,去过多少地方,有过多少故事。

每每与她天南地北的聊起些什么,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静静的听着。如若问起她的意见,她也总是能中肯的给与回答,仿佛她已将这世间看透,掌握了唯一的真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衍生的千篇一律。

生活中的我,是个极其无聊的人。天生娱乐八卦绝缘体,也不听歌追剧。现代社会那些美妙的,一切可以用来打发漫长时间的衍生物,几乎都与我无关。

好在,她也是个极安静的人,我们可以不被任何电子产品打扰,简单的度过一整天。在我煮饭或者看书的时候,她便一个人忙碌着自己的工作。觉得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却一直在每个闲暇的时光里陪着我。我们从未打探过彼此的世界,相处却很安然。

在那个不敢去独自承担寂寞的年纪里,每一个被需要的转角,她都在。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到蒙马特高地去晒太阳。坐在白教堂前的台阶上,看天上的云你追我赶的变换不同的形状。

我提议就着每朵云的形状说一个故事。

恰好天边有一片云,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我便对她讲:

“在古巴比伦时,有一对情人,男孩叫巴雷穆斯,女孩叫狄丝琵。有次他们在林中约会,狄丝琵先到了约会的地方,不料旁边却忽然跳出一只狮子,那只狮子正在捕食一只牛,狄丝琵被吓坏了,惊忙逃走。她逃走的时候,却不小心遗落了自己的外套,那件外套上染满了牛血。待巴雷穆斯来的时候,只见到了地上的血衣,以为自己的爱人已经被狮子咬死。于是他悲伤不能自持,便拔剑自尽。等后来狄丝琵再回来,看到巴雷穆斯已经自尽,便痛哭着,扑到他的身边,拿起他的剑,追随自己的爱人殉情而去了… ”

原本这个故事是来形容相爱,却因种种阻碍无法在一起的有情人,或许有些悲伤,触及到了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她久久的沉默着。

当我想开口安慰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轻声感叹,相爱一生有多难,两个人同时彼此相爱已极难得,还要在生活中面对所有的误解和意外。虽然遗憾,但狄丝琵和巴雷穆斯还算是幸运的吧,至少把爱情停留在最美的一刻,不会随着岁月被磨尽了模样。

她抬起头看着远方,问我,或许是在问天边那块云。

“你说,爱情的终点,是什么样的呢?”

我耸耸肩,同样注视着那片被吹的变了形状的云。

“谁知道呢?或许像《失乐园》中那样,爱的极致便是毁灭吧…”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3.

我们经常会在一起玩一些奇怪的游戏,来填充满是空隙的生活。

比如会忽然模仿某个文学作品里的某个人物,说话和举止,另一个人便模仿另一个角色来回应。譬如贪婪的夏洛克遇上了吝啬鬼葛朗台,我模仿西楚霸王竟对上了她的东方不败。结局常常出人意料,啼笑皆非,引得我们捧腹而笑。

再比如我们会随意翻开某本书,选一句话为开始,两个人每人一段续写一个故事。哪怕是再悲伤的故事,往往结局都是被引到荒诞不经的欢喜处,仿佛我们彼此都在有默契的故意避开,那些沉闷和悲剧。

还记得有个盛夏的午后,莫扎特的音符在空气里欢快的跳跃,把宁静的阳光搅动起阵阵涟漪。

桌上清茶泛起的白烟,渐渐朦胧了她的脸。

“来做个游戏吧,”我轻声打破沉默,“用最简短的词,来画画。”

她轻轻蹙起眉头,眸中有一丝似懂非懂的疑惑。

“我先来好了,”我并没有多做解释,“寒夜。”

“孤灯?”她不确定的轻轻说。

我赞许的点点头,“飘雪。”

“街角。”她来了兴致,不假思索的接了下去。

“酒吧。”我接着说。

“打烊。”她仿佛已经驾轻就熟。

我想了想,“不归人。”

这似乎有些把她难住了,我眼中泛着狡黠。

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长相思。”

我愣了一下,打趣到:“你说的是葡萄酒吗?”

她笑了笑,“就当是吧。”

“可以可以,”我笑着继续,“钟声。”

“车灯。”她想了下,歪着头说。

“寒风。”

“骤雨。”

我舌尖被茶烫了一下,摇着头笑她:“傻不傻啊,飘雪的夜里那里来的雨。”

她耸耸肩,“那就‘积雪’好了。”

“嗯嗯,”我放下茶杯,静静的凝望了她几秒。

“我来了。”我轻轻对着她说。

她忽然温柔的笑了,盛夏的阳光扑朔迷离的在她脸上打着旋儿。

若干年后,我依然会回忆起,那天午后的阳光,和她温柔又深情的回答:

“雪化了。”

4.

我心底有些敏感细腻,偶尔会做一些矫情的事。

有一次,是和一个我初恋的女孩一起。

午饭后,我在餐馆门口等她出来。

一出门,便惊喜的发现,天上竟然飘起了大雪。于是我毫不犹豫的,走进了飘舞的大雪中。眯着眼,任雪花随意飘落满身。

待那女孩出来的时候,我几乎已成了半个雪人了。我滑稽的冲她招了招手,她却因此十分生气,不能理解为何我一定要楚楚可怜的站在雪中。一方面是责怪我的任性吧,也有出于对我的关心。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些兴味索然,漫天飘落的每一片雪,都拧成了一个个的结。

后来,我依然还是那个任着自己性子的人,但多只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偶尔矫情,已然学会在人前表现的像个“正常人”了。

记得有天约甘棠一起吃晚餐,在一家不为人知的法国小餐厅。

昏黄的灯光里,简单的吃完了饭,她去洗手间,我便先行去外面等待。

巴黎的夜色来的较早,不甚明亮的路灯费力的撑起黑夜的幕布。街上没什么行人,只有穿街而过的寥落的风,从天边携来绵延不断的细雨。

我不知为何,被灵魂中的某种力量牵引着,缓缓跨进漫天的雨幕里。细雨,轻轻敲打在皮肤的每一个角落。每个雨滴,都裹挟着从天空带来的,云的味道。

当她出来的时候,我一定湿漉漉的,难为情的站在那儿。

她的眼中却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反而泛起了一丝笑,那样自然的,伞都没有撑,快步走向雨中沐浴着的我。一把将手中未打开的伞推给我,转身欢快的拥抱着雨,跑到前面去了。

我们两个默契的在雨中往回走,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雨,而是漫天散落的花瓣。

脑中浮现起《午夜巴黎》中的那段,不禁感慨,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会遇到那个愿意陪你一起淋雨的人。

她一边欢快的哼着“ singing in the rain ”, 一边用手勾着路灯转圈。忽然,她张手示意我过去。

我笑着走到她面前,却措不及防,被她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

那一瞬,世界息了声。

多年过去,却依然清晰,那定格在空中漫天的雨,每一滴都带着她的印记。

还有那个她留下的,湿漉漉的吻。

5.

后来的后来,不知道如何便与她走散了。

或许是在黑夜降临前没能留住那盏灯。

或许是没能赶在寒冬将至前采下最后那片叶。

或许我只是看着她在涌动的人潮中,被推的离我越来越远,渐渐湮没不见,我却只是踌躇着,却没有向前。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其实一直向我伸着手,我却没有紧紧握住,而是站在原地,放任她回望着我流向了远方。

至此人海相隔,再无联络。

偶然看到有人讨论,怎样才是一个有趣的灵魂?我便想起了她。

即使在那个无聊的年纪,做了那么多别人看来十分无趣的事,我们却依然乐在其中。

天地间数亿的灵魂无趣的彷徨着,每一只都是无色的。

唯独遇到了那个特别的灵魂,无论它有多么消沉暗淡,怪异无趣,你爱了,它便变得生动有趣了,绚丽的在你的世界中被点亮着。

愿每一个有趣的灵魂背后都有一个爱着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