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是如何一步步成为民国女神的?
建国后到八十年代,萧红是文学史上那个进步的左翼青年女作家
1936年,美国记者斯诺访问鲁迅,当她问及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左翼作家有哪些时,鲁迅列举了茅盾、丁玲、张天翼、田军(萧军)等人,又说:“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有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六年后,萧红于香港匆匆辞世,战争和疾病没有给她留下足够的时间“接替丁玲”。
不过,即便上天假萧红以时日,鲁迅的这一预言也终将落空。和丁玲不同,萧红很少直接参与当时的政治活动,她被纳入左翼阵营,多是基于她与左翼作家的关系:她的爱人、朋友、导师,都属于这一阵营。萧红早期的创作,从主题上而言,关注底层,呈现东北沦陷区人民的死生挣扎,当然符合1930年代左翼文坛的期望。但即使如此,萧红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仍带给左翼批评家们不少困惑和遗憾。胡风在肯定《生死场》的同时,也强调萧红的弱点,一是对于题材的组织力不够;二是人物性格不够突出;三是语法句法太过特别。换言之,就是萧红的创作主题不够突出,缺乏典型人物,语言不够精确,前两点恰恰是当时左翼文学主流最为看重的东西。
对于读者而言,萧红的个性化写作确实容易让人无所适从。梅志回忆当时读萧红的小说,感动喜欢之余,总觉得她的小说不连贯也不完整,不像小说的写法。这说法大概可以代表许多人初读萧红时的感受,《生死场》之后,萧红并没有依照左翼文坛的要求来改变自己,她对此的回应是:“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作,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在民族战争兴起的1930年代,左翼文坛的中心词必然是政治、救亡、阶级、宣传、群众……而萧红却在纷飞战火中从《生死场》走向更为诗意、更为个性化、散文化的《呼兰河传》。难怪在抗战期间,批评家要指责萧红的创作消极、苦闷、与抗战无关。可以想见,这样的萧红,多半会与丁玲“擦肩而过”。
虽然未能取代丁玲成为左翼阵营中最有分量的女作家,但在建国之后的文学史写作中,萧红毫无疑义地被纳入左翼作家的进步阵营并受到肯定。她的作品中,最符合左翼文学标准的《生死场》被视为其代表作,而《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等名作此时则遭受冷遇。至于她的《马伯乐》,从诞生至八十年代初,长达四十年间,只有一篇评论。
建国后到八十年代,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萧红除了是文学史上那个进步的左翼青年女作家,东北作家群中的一员。萧红的名字最容易和她描写“火烧云”的一段文字联系,虽然他们未必知道这段文字的出处是《呼兰河传》。自1950年代初,这一片段便入选小学语文教材,成为几代人的童年记忆。
汉学家葛浩文在翻译完《呼兰河传》后,曾拜访萧红笔下的龙王庙,那是1980年,龙王庙还是呼兰河的一所小学校所在,他在一个班上讲了几句话后准备离开,一个小朋友走来把他有多处磨损的课本递给葛浩文看,里头正有“火烧云”一文,这课本葛浩文一直保存至今。
从九十年代始,身为“女性作家”的萧红突然引起关注
1938年,聂绀弩在与萧红分别时,做了个飞的姿势,并用手指着天空。这动作缘自两人几天前的一场对话,聂绀弩鼓励萧红像大鹏金翅鸟高飞,萧红却回答:“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也有她的友人曾说过,萧红这一生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她是个女人。
自1990年代初起,身为“女性作家”的萧红突然引起关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萧红的“女性”身份与其写作之间的关联。1989年,大陆学者孟悦和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中,将《生死场》解读为发自女性的历史诘问和审判,并认为至《呼兰河传》时期,萧红的女性主体思想已然成熟。对于学界而言,从女性写作、女性立场、女性主义等方面,重新阐释萧红成为热门,这一研究热潮持续到2002年刘禾的《跨语际实践》出版达一 *** 。刘禾对《生死场》基于某种女性主义立场的精彩解读,展示了男性文学批评如何抹煞了萧红对主流话语的颠覆。
对萧红的女性身份的解读确实重塑了一个萧红,她的文字、她的家庭、她的情感、她的命运,在这一视角的关照下都有了新的解释,然而面对铺天盖地的女性视角的萧红解读,也许萧红自己并不会满意,毕竟,她在文学上的“野心”还不在此,她曾经为萧军、端木蕻良将他们的创作放在自己的之上而感到愤愤;也曾和友人谈起自己想要超越鲁迅,创作出比《阿Q正传》更了不起的小说。恰如她自己所说:“‘人生’并没有分别着男人或女人的。”
与学界的萧红研究热相反,1990年代熟悉萧红的普通读者却似呈减少之势。批评家摩罗在一次学术讲座中询问在座学生有多少人看过萧红,发现举手者寥寥。摩罗觉得“这正说明萧红20世纪90年代以来与大家的距离确实大了一点,要是在20世纪80年代,来关心萧红讲座的人肯定大部分都读过她的小说。“出现这一状况,或许与1980年代渐渐兴起的新的文学评判标准有关。随着社会意识形态的变化,经过“重写”的现代文学史选择在“搁置”或“淡化”政治标准,突出“艺术”。此前备受冷遇的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出口转内销”的成为热门作家,而左翼作家的创作则受到质疑。引发这一“转变”的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偏偏“遗忘”了萧红,“萧红的长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八月的乡村》高”,是他这本文学史留给萧红的仅有的评语。
事实上,在写作这本书后不久,夏志清便在《中译本序》中补充说明自己对萧红的疏忽是个错误,并在此后提到“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尽管如此,萧红仍然错过了这一次重写文学史带动的阅读热潮,在林贤治看来,和在左翼文学阵营中被低估了一样,萧红又一次成为这轮文学思潮的牺牲品。
但不可否认地是,从九十年代始,萧红在文学上的独特性越来越受到关注和理解,她创作中那些个性鲜明、曾被视为不合时宜的作品如《呼兰河传》,渐渐被推上现代文学经典的位置;而在张爱玲红遍两岸三地并被推为民国女作家第一人的同时,萧红的魅力则在较为小众和文艺的阅读圈中悄悄扩散。
民国热兴起后,萧红感情世界的复杂暧昧及相关史料的缺失一定程度上引发了“萧红热”
“萧红热”的出现,多少有些突然。
2011年,萧红诞辰一百周年,各种学术会议的召开、论文资料的出版,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同年,为纪念萧红而拍摄的电影《萧红》关机。2013年,这部电影选在三八节上映,虽然是标准的“冷门片”,上映前还是做了些宣传工作,宣传热点之一便是“文学洛神”萧红的浪漫情史——一她如何“点燃了六个男人”。
在此前后,“民国女性”已然成为阅读时尚之一。不论是因“绿茶婊”一词而躺枪的林徽因;还是被视为“最后的闺秀”的合肥四姊妹;或是张爱玲遗作陆续出版引发的阅读热潮;在“民国范儿”、民国教材、民国史等更大范围的“民国热”带动之下,民国女子们的才情和感情***同成为“八卦”的对象,而萧红的一生,恰恰不缺少这类“谈资”。
身为女性的萧红,感情世界的复杂暧昧,和相关史料的缺失,为这一轮萧红热提供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宋佳版《萧红》中萧红与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之间的情爱关系本就充满戏剧感,再加上电影中对萧红与鲁迅关系充满暧昧的“表述”,使得萧红的私生活俨然成为消费热点。
事实上,在对萧红的言说、书写中,相关的质疑和猜度一直存在。就鲁迅和萧红的关系而言,在1980年代之前的萧红研究中,着重于肯定鲁迅对萧红在文学创作上的指点或精神层面的感召,多将其两人情谊定位为“师生”关系。而此后,对两者关系的阐释则更为复杂。余杰在其文章中声称自己怀疑鲁迅和萧红的情感超越师生,“还有别的精神和感情上的撞击”;虹影也在其中篇小说《归来的女人》中以文学的方式对两人的关系进行大胆猜想。所持的依据也多来自萧红对鲁迅的回忆和许广平等人回忆中的“蛛丝马迹”。
也正是在这一轮萧红热中,对萧红私生活的不满与斥责之声越来越大,张耀杰在《民国红粉》中直接用“智商极高而情商极低”总结萧红,并称之为“命贱”;端木赐香则宣称要“扒开萧红的洋葱皮”,认为萧红“只有叛逆的心与放纵的欲,就是没有自立的技能与自尊的身心”;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对《南方周末》记者称自己羡慕萧红的文笔,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妈妈,我非常鄙视她”,因为萧红曾在无奈中放弃自己的孩子。
不知萧红面对这些来自后辈,来自同性的道德谴责,会作何感想,倒是她的丈夫端木蕻良在1990年代初,看到时人对萧红生活和作品的贬低时,曾做出回应:那些“自以为清洁”、“眼皮向上高举的人”,他们的“牙如剑,齿如刀,在吞灭地上的困苦人和世间的穷乏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别人看低了,这都是徒劳的。”
端木的意思很明白,萧红的困苦与穷乏,却成了那些自以为清洁的人看低她的资本。
萧红的身影或将永远有人摹画
女性、革命、自由、爱情,叛逆、逃亡、寂寞、温暖……,每一个词放在萧红身上都别有意味。葛浩文曾说我们很难对萧红在中国20世纪文坛地位下一放之四海皆准的断语,但她至少留下了三本或更多传世的作品。《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有了这些,萧红的身影或将永远有人摹画。
而关于她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一则是:
林斤澜回忆文革中自己下放农场,被派到果园守夜,摸黑闲聊,说及三十年代的女作家,文采数萧红第一。有人斟酌,历数女作家。骆宾基大声喝问:男作家又怎样?气势仿佛兴师动众。林斤澜回答男作家排名已定,鲁郭茅巴老曹。“骆宾基倒吸一口气憋住,喉间犹有喘息”。
我觉得,骆宾基的不甘,也正是萧红一生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