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夏夜里的石子路

?有太久没陪母亲走那条石子路,她总是在电话里轻飘飘问一句:“要陪我走走吗?”声音里掩藏着期许,极力按耐着。“算了啦,吃过饭我还要回家bla bla bla……”我总是有万般理由搪塞,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下班后的短暂时光,真的消耗不起在慢悠悠的散步上嘛。

?曾经,家门口的那条石子路被我和母亲走了上千遍。

那时我还在读书,放暑假。早早吃过饭,收拾利落,橙红色蛋黄一样的太阳还挂在天边,我和母亲就出发了。一路悠哉悠哉地乱晃,一树一花均是风景。

最好看的是天空。

我家住在火车站附近,周边没有什么高层建筑,一整片的天铺展在头顶上,宽阔得甚至像在海边。它总是那么澄明淡然,我牵着母亲的手,不看路,大胆望天,心中满满的安静美好。雨后初霁的天空最美丽,层层叠叠的云快,暗藏着巨大隐秘的未知,别去勘破它吧,就让它横悬在那里守护着无知良善的人们。

?过了几个街区,就来到石子路。

?石子路,就是将小石头砌进水泥疙疙瘩瘩的一条路。那是我和母亲随处散步偶然发现的一个所在,当时它刚刚修好,无人问津,我俩像孩子一样认定它是我们的新大陆,他人不得踏足,真是幼稚。

凸起的小石块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刺激着脚底每个说不上来的穴位,一圈下来,浑身舒爽。我和妈妈都爱美,为了消耗热量,我们总爱埋头走上五六圈石子路,结束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

?夏季的夜晚,暑气退散,空气中已有缓缓的风。我和母亲总爱在石子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知了声嘶力竭的喊叫了一整天,到了夜晚暗哑了声线,间或一两辆车穿行,也是慢条斯理,护城河水清澈见底,四下里分外安静。

?只有风。

?还有我和母亲时断时续的谈天说地。

?我爱问母亲单位里的事,特别是办公室里人与人间的八卦新闻,那些年,我掌握着母亲单位里所有的流言蜚语,暗自揣测成人世界的隐秘慌张。在这样的聊天中,少年时代威严高高在上的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话不谈百无禁忌的闺蜜。也不知是哪一天,我不再害怕告诉她学业上的压力,不再羞于启齿恋爱中的点滴细节,也乐于分享最近看中的奇装异服,十几年来默默遵循的守则规矩渐渐樯橹灰飞烟灭,幻化为一种原初的平等,她是家人,是皈依。

?那几年,我和母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关系不再剑拔弩张,我们各自宽容豁达,将过往的种种一笔带去。

?我渐渐忘记她因为我总也做不会的算术题而给我的几个火辣辣的耳光,渐渐忘记她固执地不允许我留长发,甚至逼着我将刚刚蓄长的头发剪落一地,渐渐忘记她不让我像班里其他女孩子一样穿粉色蓬蓬纱裙和红皮鞋。过去,就让它过去。

?我渐渐了解,她也曾黯然神伤,丈夫在外地工作,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如果无法带好这个孩子,无法给她最好的教育,那作为母亲该是多么失职?她也曾想偷懒怕麻烦,因为每天上下班要花费5个小时在路上,每天5点钟就要起床,6点钟就要出门赶公交,这样紧凑的节奏让她无暇帮我编辫子梳头发把我打扮成小公主。

?还好有石子路,让我们各自爱着彼此的心重见天日,一个又一个夏夜里,我们倾吐着经年累月的琐碎话题,为母女间应有的温情补课。

?婚礼那天,给母亲敬感恩茶,刚刚走到她面前,泪水已迷蒙双眼,她也一样,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从酒店回到新房,母亲简单叮嘱我,要事事勤勉,过好两个人的小日子就是最大的孝顺。我回答,好想回去和您走走石子路呀,瞬间,母亲哭泣得像个孩子。我紧紧拥抱她,像是和一段岁月告别。

?人生的重要时刻里,情感无需煽动便自然涌出。但毕竟,生活终归是生活。

?我并没有远嫁他乡,回家不过是几脚油门一碗热汤的距离。自己也并没有像当初承诺的一样常常陪伴她走走石子路,母亲也因为加入社区健身队而忙碌无比。只是我们在偶尔的闲谈之余,总会想起那几年的石子路,总会假装抱怨对方的无情无义,石子路改变了我们。

?夏天又来了,它带给我很多怀想。

?夏天你慢些走,我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