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韩尚宫】暗香(十四)
(十四)
长今的医女考试有惊无险,挂在最后一名上榜。
张德很生气。
她最好的徒弟居然在医女考试中挂最后一名,她觉得很丢脸。
张德生气的后果很严重,直接打到了郑主簿的门上。这一打,便是不打不相识。
两人切磋医道,针尖麦芒相对,各自十分佩服,唯独说到长今的事情,总是不欢而散。
郑云白欣赏长今的品格,认为张德把长今往歪路上带。
张德气不过,把他带回别院,指着韩尚宫道,“你来给她诊脉看看。”
韩尚宫不明所以,但想张德既然这么做自是有她的道理,安安静静伸出手腕。郑云白看看张德,又看看韩尚宫,犹豫片刻,伸出三指搭脉。
张德气鼓鼓坐在旁边,一语不发。
郑云白诊脉片刻,收回手。
韩尚宫见两人僵持着,退出房门,去厨房准备果子。
张德开口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郑云白挑眉看她。
“她就是和长今一起被贬到济州做官婢的宫女,是长今的老师。”
郑云白“啊”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德气道:“你已经诊过脉,想必清楚,她到济州时,已经气绝假死,如果不是遇到我,像拼布一样一块一块把她慢慢缝起来,现在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你来告诉我!长今心里要怎样才能消除怨恨?!”
郑云白咳嗽两声,声气矮了几分:“你既然知道她的心病,便不该随意教她医术。”
张德冷笑几声,“说得轻巧。你倒是再给指条明路来,冲进景福宫手刃仇人?”
郑云白不语。韩尚宫的脉象哪怕过了数年再看,依旧能追溯到当年的惨烈模样,就是如今,也不能说康健。是侥幸活在张德这位名医身边,占了出问题可以随时诊治的便利而已。
“另外,你知道我们在济州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跑到汉阳来吗?”
郑云白抬头看她。
“想必前些日子内禁卫抓了个替倭寇行医的医女这件事你听说过吧?”
郑云白点点头,当时他们内医官也讨论过这件事,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给倭寇治病的是我,被治罪的是长今,最后被押来汉阳的却是刚才那个女人。”张德愤慨道:“同样治病救人,我们医女的性命就如此轻贱,凭什么?!”
张德看了一眼郑云白,恳切道:“我不求你对长今立刻改观,好歹不要为难这个孩子。她的心性你也一样清楚,你忍心她就此折翼吗?”
郑云白没说话。
张德见目的达到,不再穷追猛赶,转而道:“我要你那个红参的方子。”
郑云白看着她,指指门外。张德颔首,又笑道:“放心,不白要你的。伏梁我能治。”脸上闪过一抹嘲讽,“我的仇人就是得了伏梁病,为了让他不死不活,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现在他还活着。”
郑云白大喜过望,张德话说的刻薄,本事却是真有。她说“不死不活”,那就是明明可以治好,但治好的度她却可以拿捏自如。这比治好可难多了!
刚要说感谢的话,忽然面色一肃,“话说在前头,如果长今用医术害人,就别怪我出手。”
张德斜看他一眼,“亏你还说信她的人品,你也太低估那孩子的心胸,高估她的谋算了。”
郑云白想起当初长今到多栽轩的模样,不由嘿嘿一笑,对张德的话表示赞同。
韩尚宫看她把郑云白送出门,才从厨房里出来。
“欧尼!快来!我给你淘到一样宝贝!”张德看见她,笑颜如花,拽着她跑进屋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皱皱巴巴几根山参。
“这是…”韩尚宫不解。
张德笑道:“这是我从那个倔老头那讨来的!这是红参!是九蒸九晒之后的人参。以前我不是一直不给你吃参吗?不是不想,是不敢。参的药性霸道不说,还能放大其他药的药性。普通人可以用,你却不能。这个红参就不同,参的药性还在,放大药性的功能却没有了,这样毒性大大降低,欧尼就可以服用了。”
韩尚宫有些犹豫,“这个…很贵吧……”她们从宫中入狱,身无分文。这几年长今还罢了,她是完全由张德养着的。
张德一听话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山参年头久的才贵。但偏偏,年头久的你是吃不得的,说起来还没征晒它费的功夫值钱。这个我还要拜托欧尼帮我试验药性,什么火候,蒸晒多久,药性才最佳。这个你比我拿捏的好,全当我付你的工钱了。”
韩尚宫五味杂陈的看着张德的笑脸,忽然有些讨厌自己的迟钝。还要眼前的人怎样待你好,你才愿意付出自己的真心呢?
接过张德的纸包,对她一笑,“您这么说,那我就只能领受了。晚饭快好了,今天做了些栗子粉糕作后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张德咧嘴笑了,暗暗给自己比个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只在韩尚宫面前提过一次幼时家中吃的栗子粉糕让她十分怀念,没想到她竟然记在心上。
相处日久,她早知道韩尚宫这人拙于言辞,不论做了多少,都不会拿出来多说一个字。今天特意说出来,就是告诉她,是有意做这个给她吃的。
饭后吃着软糯的糕点,张德忍不住一直笑着看她。韩尚宫忍无可忍,开口道:“这道糕点里我没放蜂蜜,只有一些枣泥。”
张德一愣,“什么?
“没有您笑得那么甜!”
张德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韩尚宫脱口而出这句打趣的话,自悔失言,见她笑得这样开心,更加懊悔。
张德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本正经道:“欧尼,我笑不是因为糕点甜。是你甜。”
韩尚宫强压下夺门而出的冲动,硬是装作若无其事,耳朵悄悄红了。
张德拜托韩尚宫制参的本意,是想她没有负担地用参。万万没想到,一颗种子播下去,韩尚宫还给她一片森林。
“您看一下这个。”
韩尚宫交给张德一盘切好的参片,和几张纸。
张德拿起参片观察,再对照那几张纸扫了几眼,一下子站起来。
韩尚宫看她神色凝重,有些不安,问道:“怎么,是不是做得不对?”
张德未答,逐字逐句细读,一边看一边对照参上的标签。全部看完之后,张德放下那几页纸和参片,恭恭敬敬对着韩尚宫行了一个大礼。
韩尚宫吃了一惊,忙退到一旁,不肯受她的礼,“您这是…”
张德看着眼前的人,感慨万分。宫里竟然把如此出众的人才因那样荒谬的理由弃如敝履。
韩尚宫交给她的几张纸,是一项十分翔实的制药记录。除了郑云白给的样参,她将后来张德给她的参都做了详细的年份、产地、炮制时间对比,性状对比,和她服用后的感受对比记录。包括同一产地不同年份,同一年份不同产地,甚至连购入价格都做了详细的交叉对比。
除了药性这一块,还需验证,其他的东西拿去做个药典记录也是绰绰有余了。
她正襟危坐,拉住韩尚宫的手,“欧尼,你这份本事,若是好好用起来,假以时日,做我朝鲜的药神也不是没有可能。”
韩尚宫看她的神色不像是打趣,“您…说得是真的?”
张德眼里放着光,拼命点头。她现在看韩尚宫如同一个宝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
“欧尼,如果你可以专注做药,而我专注治病,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全朝鲜最厉害的大夫。”
韩尚宫迟疑道:“我们?我…也能算大夫?”
张德开心地点头,“大夫本来就是要诊疗,开方,制药啊!现在有你帮我做药,我可以更加精准的开方,你当然是大夫。”
其实张德曾试着教她诊脉,但不知是不是断臂的影响,除了十分明显简单的脉相,她一概感知不到,也就放弃了让她学医的想法。没想到命运拐了个弯,在这里给她这样大一个惊喜。
张德打开柜子,拿出几本书递给她,“这是草药典籍,我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么几本。但上面记录的很多药,我们朝鲜都没有,徒有药方,一点用都没有。每每遇到本来可以治愈的病,因为没有药,只能搁置。但我一直想,既然毒草七步之内必有解药,那我们朝鲜人生活的土地,自也该有能治疗朝鲜人疾病的草药。”又额外递给她厚厚一叠纸,最下面那些已经泛黄,“这些是我多年行医积累的药方和药草记录。以前在济州,我经常上山去找草药,发现了不少不知名却有药效的草,没什么名字,但我把图样画下来了,就是糙了点。”
韩尚宫抽出几张草药图,实在看不出那几种草有什么区别。
张德不好意思地笑,“画画一道我实在不精,不过我自己能分辨得清。”
韩尚宫看着她眨了眨眼。
张德挠挠头,“以后我们回济州我再一一指给你看。现在有欧尼做帮手,旁人也不用看我画的了。”
韩尚宫摇摇头,半分无奈半含宠溺地笑了笑。
张德一看她这模样就想凑到她身上蹭一蹭,咳嗽几声,低声问道:“今天我们吃什么?”
“甜菜炖鸡。”
“甜菜?甜的?炖鸡?”张德想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
“今天长今回来,那是她喜欢吃的。”
张德忿忿,“从没听说典医监集训的三个月里还有能回家的。”
韩尚宫现在多少摸到些她的脾气,柔声道:“不过一日夜,可能也是想给她们缓口气。你若不喜欢,我给你另行准备。”
张德忙摇头:“欧尼做的,我哪有不喜欢。就是没吃过,想不出那个味道。”
长今晚上回到别院,一见面就被张德拉去诊脉。
长今莫名其妙,“首医女?我怎么了?”
张德皱紧眉头:“这不应该啊……”
韩尚宫紧张起来,“长今病了?”
“没有。”
韩尚宫奇道:“那什么不应该?”
“她在典医监待了两个月,竟然什么毛病都没有,这太奇怪了!”
韩尚宫无语,起身去厨房看炖锅。长今和张德说着典医监的趣闻,不时传出笑声。
饭桌上长今不住地问张德问题,韩尚宫默不作声给两人布菜。把在典医监遇到的难题逐一解答,长今开始专心吃饭,这才发现她和张德碗里的汤汁竟然不一样。
“咦?首医女这碗是什么?”
“唔,是姜醋汁。怎么,你的不是?”
“不是,我的是水梨酱油。”
张德好奇地尝了尝,“咦,真的哎,为什么不一样啊欧尼。”
韩尚宫剔出一块腿肉放她碗里,“这个汤太清淡了,怕你不爱吃,所以调了口味重一些的。”
长今默默咽下一块肉,费解道:“两位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大叔和大婶儿?阿尼,像我爹和我娘。”
张德一口姜汁肉卡在嗓子眼差点咳出去,忙用袖子捂住嘴。韩尚宫起身倒了一碗茶给她,张德大口喝下去,才压住辣意。
长今边吃边看着她们,等张德不咳了,又加一句,“现在更像了。”
张德默不作声,韩尚宫抿住下唇,脸上发烧,夹起两大块鸡肉放进长今碗中,“快吃吧,吃完早点休息。”
长今没有深想,乖乖吃饭。
张德一边吃一边偷偷看韩尚宫的脸色。
韩尚宫眼睛一直盯着碗默默吃不说话,但一块香菇半天也不见她下咽。
食不知味地熬完这顿饭,长今去浴房洗澡,张德跟在韩尚宫身后进了厨房。
韩尚宫奇怪地道:“您来干什么?今晚没有后食了。”
张德贴在她身上,双手环住她腰身,低声道:“今晚的饭太好吃了!谢谢欧尼!”
韩尚宫微一挣扎,见她没有放开的意思,只好拍拍她的手,“长今要出来了。”
张德心满意足地放开手,施施然回到房中。
韩尚宫在厨房里默默发呆,思前想后,好像自己也不曾觉得张德的举动哪里不适,便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