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格勒之罪》

本文为《莫日格勒》番外篇,因文中存在少许色情类敏感描写,故有删节,若有阅读困难可私信联系。

“把衣服(有删节)。”陶格斯对莎林娜说。

(有删节)。接着她又动作缓慢、带有某种迷惑性目的地开始解衬衣纽扣。(有删节)。但她这纯属是自我安慰,这种年轻女孩般的矫情的想法根本违背了她走进这件酒店房间里的初衷。(有删节)。那台放在梳妆台上的德生牌台式收音机里传出咝咝的歌声,是斯琴格日乐演唱的《蒙古骑士》,音量并不大,但足以像野狼似的咬住陶格斯亢奋起来的神经。他们的***同点之一是他们都爱这种由天线和高频信号带来的声音,这种像是从歌手的嗓子里剜割下来的旋律在他们的外耳道里撕扯着,(有删节)。(有删节)萨琳娜盯着那个坐在一把海绵填充的扶手椅上的、三十五岁的已婚雄性。

莎林娜像一条鱼。(有删节)。(有删节)。而萨林娜却又开始穿上某件东西了,不过并不是外套,而是一双(有删节)。接着她转向床头柜,从一个高级的、某种野兽皮做成的手提包里掏出一瓶玫琳凯香水来,喷到空气里,让赤裸裸的身体浸泡在到处撕咬的香气中。

陶格斯这时已经脱下了那件仿麂皮的牛仔裤,又匆匆忙忙地依次脱下灯芯绒的双排扣外套,脱下锃亮的卡斯诺牌皮鞋与汗津津的长棉袜,脱下毛衣,最后脱下皱皱巴巴的、像是三角铁似的(有删节)。收音机里这时已经换了一首歌,播放的是莱昂纳德·科恩的最畅销的歌曲之一《著名的蓝雨衣》。但在陶格斯上床以前,他使劲拍了收音机开关一巴掌,歌声戛然而止。

“下面的事不需要有人伴奏。”他说。

(有删节)

(有删节)。马上他开始感到恶心,仿佛胃里有一块变质腐烂了的、趴满苍蝇的猪肉在催使他呕吐,催他吐出刚才在交合时产生的、无法被肠胃吸收消化了的胡思乱想,以及那寄生在自己血液里的罪恶感。莎林娜(有删节),从手提包里又掏出一盒红河牌香烟和一个登喜路牌打火机。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陶格斯,为他点燃,接着也为自己点着一根。陶格斯有着幽深的法令纹,那使他在靛蓝色的烟雾中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道德败坏者和一个畏罪潜逃的、注定是反派角色的父亲。但这些混乱的身份对他来说只是一种保守主义者们的安慰剂,是流出热牛奶的橡胶奶嘴,没有任何可依附与可为其杞人忧天的价值。他把整张脸塞进那团呛鼻的、尼古丁燃烧形成的烟雾里,等待着这管状的毒物带来的轻飘飘的幻觉把他的罪恶感给吞吃掉,他开始由愧疚变为享受,由精疲力竭变为抖擞和亢奋。他又使劲嘬了一口,从嘴里和鼻腔里吐出浓稠的蓝烟。

“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听吗?”他有点享受,又有点神经兮兮地说,那团盘绕在他嘴角之间的烟雾像是没有修剪的青色胡茬,“莎林娜,莎林娜啊莎林娜。”

“我哪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名字呢?你说好听那当然就是好听。”

“不要这样说,我希望你确实喜欢它。”

“当然如此,我向来希望主动拥有或被某位德高望重的、起码是值得我为之贡献我自己的好人赐予一个美丽的蒙古族名字,虽然以这种形容词强加在你身上未免有点过分了,但你得承认,你越来越胖了,越来相像一个腐朽的老头。”

“可能是乌仁图雅那贱货把我们喂胖的吧,你知道,她的性能力实在差劲,但做菜却让我无可挑剔。”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该开始减减肥了。”

“干嘛要减肥呢,我有两样值得在上面浪费时间的财富,一样是流通货币,一样就是我的脂肪,如果有一天我破产了,我也不至于穷到连脂肪都没了。”

“可是肥胖的生物总会成为某些艺术领域的讽刺与抨击对象,将会是倒霉的、毫无反击之力的众矢之的,我怕你会成为一个丑角,你懂吗,一个滑稽的、不着调且不入流的喜剧角色,也许你会具有艺术价值,可如果你(有删节)”

陶格斯向着眉心挤了挤两条黑黝黝的、借助底部的脂肪凸起来的眉毛,往从阿富汗制造的混纺地毯上抖下烟灰。(有删节)。依他看来,21世纪的一切时尚概念在还没创造出来与爆炸式传播之前就已经湮灭了,人类的审美能力正在与自然规律做出对抗,越来越符合低幼化、极端化的病态趋势,越来越呈现出后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僵硬的、机械化的特征。在外形管理上,(有删节),总的来说,她是一个性感的、执着的恶魔。她的话并不值钱,她的语言也缺乏一种强制力,但她的容貌,喔,她的容貌对陶格斯来说,就是一颗铅芯子弹。他早晚会溺亡在她剧毒的、充满钱币上的细菌味的诱惑力里而不是乌仁图雅的厨艺中,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须接受由这个女人带来的、随时会破产的风险。

陶格斯把火光微弱的烟头扔到地毯上,然后用拖鞋一脚踩灭。他走到电视机柜前,蹲下,打开那台松下牌显像管电视的开关。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关于一个偷税者被逮捕的新闻,那人的脸没有打马赛克,是一张典型的、坏事做尽且擅长阿谀奉承的坏蛋的脸,和陶格斯那张滋生着脂肪颗粒的椭圆形的脸一样,都呈现出一种荒淫无度、挥霍着男子汉气概的特质。陶格斯本应该像一个印象中或是彩色屏幕上宣传的那样,做一个肌肉发达、身材魁梧的内蒙古汉子,对攥在手里、禁锢住马头的牛皮缰绳张弛有度,可是他不是。那些形状规则、具有法律效力且使人变得丧心病狂的硬币,那些引起众多自以为运筹帷幄的股东和金融行业者精神狂热的数字,那些让统计学家突然癫痫的经济报告,正是他所需要的实体或虚拟化的玩具。正是这些在潜移默化地吮吸走他的辨识力与理智、非大批量生产的玩具使他成为一个经济领域的刽子手,一个专门以正式的、大众化的手段(公司)对那些地皮的持有者进行敲诈勒索的建筑承包商。他享受着这种在(有删节)的身份,因为这不仅使他获得财富,也让他招聘到了一个让他下定决心抛妻弃子的前台接待员,而这个女人此时(有删节)。

“真是个蠢货,”陶格斯看着电视屏幕那个穿着橘黄色的马甲、被免费剃成光头的倒霉蛋说,“心眼估计是长到腚眼上了,他该老实点,把该交的钱交上。”

“到了两千年,这种耍些拙劣的小手段来钻空子的人就更多了,”莎林娜说,“人们总爱在新时代来临前搞些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就不这样,我很老实,我对于那些我看不见碰不到的大人物始终保持敬畏。”

“你老实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莎林娜。”

“这是好事,你们应该快些离婚,一个男人无法同时承受两个女人。”

“我是在处理这件麻烦事了,我几乎动用了我所有经商的脑细胞来组织辞藻、向她阐明符合逻辑和切身利益的道理,可这个女人的思维就是屎做的,每当我说话的时候她总像一只求偶的耗子似的叽叽喳喳得嘀咕个不停,还哭,哭得满脸都是些不值钱的泪水和粘稠的鼻涕,真是恶心。我嘱咐她说我会来负责俩孩子的抚养费,可是这对她竟然没有任何吸引力。(有删节)。茂巴思是最能吃的,我看这家伙是像我一样有点头脑的,只不过他太早就接触了沾满病菌的油炸食品、从又脏又臭的牛羊身上摄入了过多蛋白质和热量,我不是阻止他成为一个正统的蒙古族男人,而只是担心这种依赖消化系统来攫取乐趣的方式会毁灭他,将与他那有点精明的脑瓜背道而驰。虽然我不瘦,但我明白肥胖和做生意之间存在某种不成文的、被大众默认了的逻辑,你只能由后者发展到前者,像我一样,而不能反过来,由一个体型肥胖、整日燃烧脂肪的笨蛋进化到足智多谋的企业家,让脂肪去分泌、去制造财富,这太愚蠢了。我断言这家伙有像我一样的经商头脑,还因为他那继承于我的、像个矮倭瓜似的短小的个子,他无法再长高啦,我那像是经过优胜劣汰的自然角逐之后保存下来的精良的、难以不继承和传染给子孙后代的基因早已决定了这一切,我们虽然矮小,但体内却比那些魁梧高大的人少了一些滥竽充数的低级细胞,我们的脊髓就是我们的财富,它不断地对我们的血液进行精雕细琢、改造,孕育着我们的气质和注定要发财致富的命运。我为这小子感到幸运,如果他能提早克制他那饥不择食的行为,他很快就能赶得上我。再说阿尔布古。喔,说起这家伙我就感到羞耻和气氛。这家伙是个哑巴,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为什么是个哑巴呢,我的基因,我的性染色体,会粗制滥造到使人成为残疾人的地步吗,或者说其实是乌仁图雅的劣等基因?他不该是个哑巴。他比茂巴思要高出两头,而只能学着做出像是科幻片里的滑稽演员所做的、没有任何含义的手上动作来表达他的意思,虽然不太熟练,但我们差不多能完全猜对。我看这家伙以后不会有多大出息,如果亲情能成为一个有力的晋升工具并且被他们俩所接受的话,他能做到的最好的职业就是茂巴思的秘书。我并不是有所偏心,可这差不多是既定的、摆在你面前的事实,他们的生理素质就是他们混下去的根本,就算他们本来是路牙子上的两坨狗屎呢,茂巴思也能有所成就,而阿尔布古却只能依旧是干瘪的、都没人敢踩一脚的狗屎。就因为这一坨狗屎不能说话,不能动用人类比其他愚蠢的动物更高级的、更体现我们的物种优越性的发明之一——语言,这样以来,他不就相当于进行了背叛性的退化了吗,变成了一个手上动作丰富、表情滑稽可笑并且或许还要学着某些冷血动物冬眠的蠢货了吗。他非常倒霉,就算是我那精明能干、难以被抄袭的高等基因发生了故障,我也不会为我自己感到遗憾。有茂巴思就够了,如果这家伙有一天没有成功,那他就辜负了那一身长在骨头缝里的优秀品质,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只会浪费东西的胖浑蛋。”

“我相信他不会辜负的,他是个好孩子,阿尔布古也是,我看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那你是根本不了解这笨蛋。”

“就算是这样,那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对我构成潜在,不,是固有的、现实的威胁的是你那个厨艺很好的妻子。”

“我会再找她谈话的,就算她哭我也会铁下心来。”

“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离婚,这是对爱情的尊重,至于你那两个仿佛是你的衍生品、受到你秘密支配与辅助的孩子,对我来说不具有任何值得为之担忧的价值。他们是你的工具,就算你会像个恶魔一样地虐待他们,我顶多会制止你,而不会心疼他们。我只是一个建筑公司的前台接待,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男人去变成博爱的、具有某种母亲气质的、对任何人都爱屋及乌的慈爱女性,我只是一个世俗的女人,一个深陷社会体制的泥沼中的、靠隐秘的潜规则来攫取社会地位的精明生物。我不是个符合所有道德准则的好人,我甚至是一个纯粹的坏蛋,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我曾经是个不良少女。我没考上大学。我为什么要靠上大学呢?那帮戴着流苏博士帽、喜欢在某些字眼和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摆弄学术的狗屎们,比我们这些混社会的人要臭的多。是的,我曾经嫉妒过他们,可是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倒霉到成为他们。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有知识了不起吗,在有组织性和系统性的(有删节)。不,这些人全是些懦夫。权钱交易(有删节)。我不讨厌有知识的人,我只是讨厌他们那种爱卖弄学识的、目中无人的傲慢劲,他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我们活在一个星球上,从泥土里获得食物,从地下取水,尿着成分一样、颜色和温度也都一样的尿液,拉着让自己都恶心的屎。他们只是先比我知道了某些事情,而这就足以让他们像个乡巴佬似的朝着尚未知晓的人炫耀一番。我平凡极了,我是一个穿着工作制服、朝九晚五地站在水泥建筑里的机器,我受到你的拯救,带有性行为目的的、意义不凡的拯救,但我不能断言或是担保因此我就会爱上你,因为毕竟一直以来你都是站在我上面的人。但我已经认定你是重要的人了,不过也只是你而已,只有你,明白吗?”

“亲爱的,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和乌仁图雅离婚已经是板上钉钉、注定要发生的事,抚养费我也不再打算承担啦,就让他们娘仨在新世纪的腐败浪潮中自生自灭去吧,我们只管过好我们的日子。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去值班了,从今以后你只要好好地在家,像个养尊处优的退休者那样享受我所拥有的财富,知道吗?所有的财富、时间和稍微值点钱的玩意儿都是给用来挥霍的,没有挥霍就没有价值的存在。”

“我并不讨厌乌仁图雅,我只觉得她目前只是一个潜在的、纯粹而没有卑劣脾性的威胁而已,我并不讨厌她。我知道她也不是一个博士,不是一个从时代的子宫里新诞生的知识分子,她是一个普通妇女,是吧?就因为我和她这种殊途同归、沦为社会工厂的残渣且要靠别人拯救的一致性和偶然性,我就无法讨厌她。”

“她的确是个普通女人,身体素质极其差劲,根本就是有撒旦效仿上帝伪造的、总有点缺斤少两的小毛病的纺织品,是血统纯正、未经过杂交或是外在雕饰的赝品。她有间歇性的偏头痛,仿佛她的脑袋里长满了滚烫的子弹和钉子,一疼起来就发出像是电钻似的、经久不衰的呻吟声,这声音我敢保证,是世上最令人难以忍受、最容易使人歇斯底里的噪音,根本没有任何女人声音的悦耳特征。(有删节)。他们当然爱它们那体弱多病的母亲,可他们除了伤心之外不能再体会到更复杂、更具有社会性质的负面情绪。乌仁图雅还有比较严重的肠胃炎,制造多余的胃酸、像是喉咙里卡了骨头般干呕、胃疼仿佛都是她独特的本事,是从他那个当小学老师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本领。她的梳妆台上堆满了白色的药盒以及散落在桌面上的、红白相间的抗生素胶囊而不是化妆品。她没有太多的化妆品,有的只是一些使她的脸避免过于病态与苍老的、血红色的口红和粉底液,我挣得钱她都用来买药了。她的身体就是一个药罐子,她的被细菌侵袭的胃像乳狗一样不断地发出嗷嗷待哺的信号,可吃太多的药没有多大好处,我能看到她越来越老啦,她的呻吟声也越来越沙哑了,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爸爸了。”

“她爸爸是个什么老师?”

“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以前是,不过早就退休啦。我那还是在我高中毕业后才见到他。那之前乌仁图雅辍学了,原因是她爸被查出了也是与胃相关的某种病,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胃穿孔,她那在服装厂当计件工人的母亲自己一个人根本照料不过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家根本没那么多钱。当时乌仁图雅就像炸弹一样从我们的教室里、从我们干燥的空气中爆炸啦,然后被冬季风给吹跑啦。她那时非常漂亮,长着一双非常有弧度的、玻璃般熠熠生辉的眼睛,鼻子像是婴儿的鼻子,嘴唇像是烧制的瓷器般明亮而发出具有光泽的、楚楚动人的红晕,就连她那时还(有删节),在她那张恰到好处的蒙古女性的小脸的笼罩下都显现出一种独特的、诱人犯罪的气质。而不像她现在,简直就是一条病虫。那时我喜欢上了她,不仅仅是指性吸引力上的,而且包含进了更多婚姻、两性关系与爱情的概念。我承认先是由于前者,是因为那美好的、在我们的血液里蠢蠢欲动的性欲。我的身体里的确混入了些变态的特质,因为我总是在潜意识里、在我理智的边缘(有删节)。可是突然她辍学了,从那由知识和咒骂声建成的伪监狱里逃脱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个像是死刑犯般的、性欲旺盛而无处发泄的年轻人们。”

“她再也没回去过吗?”

“为什么还要回去呢,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幸运的,她远离了一个恶心的、阿谀奉承的集体而去亲自照顾自己的父亲。”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跟她结婚的?”

“噢,我不是说了吗,我毕业后又见到她了,是我上她家去找的她。”陶格斯咽了口唾沫,从电热水壶里倒了点温水喝下去。“她家住在一栋三层高的公寓楼里,建筑外部的瓷砖整洁明亮,附近街道上鲜有一些小说家所谓的‘野狗、狗粪、垃圾箱里满溢的垃圾以及破铜烂铁’一类的、浮夸的玩意,而是很干净、很容易让人精神亢奋。我没有(有删节),不仅仅因为我当时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缘故,更因为这对于一个年轻气盛、愤世嫉俗的愣头青来说实在是既麻烦又有羞耻之嫌。我敲开他们家的门,开门的是她的母亲,从那双被缝纫机的哒哒声肆虐的双手上你就能判断得出。我跟她阐明了我的身份和来由,她邀请我进屋,跟我说乌仁图雅正在一家蒙古族服饰店里上班,正午吃饭前就回到家。我当时想象到这位高中肄业生对着那些汉族来的、喜爱鸡蛋里挑骨头的游客点头哈腰的场景,并没有心疼她多少,并没有利用我对她的好感而去怜悯她。怜悯最好将就是你去怜悯一个人的纯粹动机,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下贱感情。我等待着她回家。她的母亲带我去见她的父亲。他躺在卧室的床上,瘦骨嶙峋的外表使他像是一个童话世界里的怪物,一个地地道道、血统纯正的外星人。他在睡觉,我们没有叫醒他。之后我们回到客厅,她的母亲就哭了起来。这种经典的戏剧桥段你永远也听不厌看不厌,因为这种狗血的情景是符合动物感情的,也没有违背正常的自然逻辑。但俗套就是俗套。她支支吾吾地、像是含着块滚烫的石头似的说话,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总之无非是些跟贫穷、生死和绝望有关的句子。我只希望乌仁图雅快点回来,仿佛我坐在那里的目的不是等待她的出现,而是等待被解救。终于在临近正午时,她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她就以那种专门打量陌生人和奇怪事物的霸道的眼神朝我看来。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蒙古族服装,绣花且两侧开衩的蒙古长袍,盘羊角式的狐皮翻檐帽,双脚踩进一双高筒牛皮靴里。她更像是刚参加完舞会的女郎而不是一个从专门通过耍些数字上的小手段来坑骗那些不辨菽麦的汉族人的服饰店里下班回家的店员。她站在那里,不肯放松地紧盯着我。我知道她认出我来了,但是她好像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肯放下警惕的、战战兢兢的安全意识,是一种自发的、由你们这种性别的生物的血液产生的敏感气质。可是我能把她怎么样呢,她应该先跟我打个招呼才是,而不是站在那里像一只刚从子宫里掉出来、两腿站不稳的羊羔似的一动不动。那个时候我真希望她的作风是流于俗套的、习惯性的,而不是像接下来我先开口那样被动的、带有勉强意味的。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底的陌生人,我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她那哭哭唧唧、没有安全感的母亲都已经接纳了我,她那全身麻痹、像是植物人般陷进被褥里的父亲貌似也接纳了我,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去动用她那幼稚的大脑去审视我呢。我没有继续任凭她盯着我,而是先说话了。我叫了她的名字,出乎意料地是她也叫了我的名字。而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她竟然将我的到来看做是正常的,你知道,我们本来的关系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而那时竟然像一对夫妻那样进行着心照不宣的互动。对此我是愿意且非常激动的。他们留下我吃了午饭,餐桌上只有我们稍微健康的三个人,我并没有在这种有第三者参与的场合跟她表明我的想法,而是在饭后。那时候她的母亲正在厨房里洗碗和碟子,我和乌仁图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上表面裹上了一层既像是雪尼尔纱又像是仿麂皮绒的布料,摸起来很舒服。你知道,我向来并非一个擅长腼腆、用各种蓄意的手段和假惺惺的客套话来打造氛围的人,我向来是直来直去的,这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一些虚情假意的、目的性极强的麻烦。我跟她说我想跟她约会,顺利的话也许会跟她结婚。也许这吓到她了,并不是(有删节),而是一种单纯的、无一例外的恐惧,是一种野性十足的、未经文明篡改的人类气质。我看到她的嘴唇哆哆嗦嗦的,眼睛也像台球桌上的台球那样在眼眶里来回碰撞,仿佛的确符合物理学定律似的。她的十根纤细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掌心互相没完没了地摩挲着。我以为她一定觉得我滑稽可笑得像是个进入交配期的猫科动物,可是她竟然答应了。对于她接受我的理由,我心知肚明。不是我长得有多么风流倜傥,不是我坐拥多少可以与石油大亨相媲美的财产,而只是她自己对异性、对生理与精神交配的潜在冲动,她渴望那种一直处在幻影与概念状态的爱情,所以本质上来说,我是她的一个主动送上门来的、且不需她付出任何代价的实验品,是一个(有删节)。”

“你这么说我们就有些过分了。”莎林娜满脸怨气地说。

“不是你们,只是她。”陶格斯说。“后来我们就开始约会了,(有删节)。我承认我也是,因为我早就说过我是被她那单薄的肉体给吸引的。我们经常在冒充国外品牌的咖啡店里坐着,说很少的话,但是彼此谁也没有想过要编造一个话题,至少在我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是那样的。”

“你上大学时她在干什么?”

“她前三年就一直在那家蒙古服装店里。那家店的老板我见过几次,一看就是那种欺软怕硬、擅长压榨老实人的浑球。乌仁图雅从他那里没有捞到多少钱,起码没有为自己赚到多少,她把钱都给了她那垂死的、奄奄一息的父亲,好在他足够倒霉到被阎王从地狱里踢了出来。他开始又像个整日苟活、到处阿谀奉承的健康人一样了。在我即将毕业的那年,她租下了一爿店铺,开了一家裁缝店。这门手艺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店铺一直开到前几年才关门,我们婚后她也一直在打理着这家小店,以那种商人的勤勤恳恳的劲头,也许正是这种靠血液驱动的事业心、趋近于死亡的本能使她的身体素质变成了一坨臭屎。她那像是艺术表演的偏头痛,她那像是分娩前的阵痛的肠胃炎,都让她不再是以前的乌仁图雅。她变成了一只头脑不清醒的、急于扑向死亡的飞蛾,一个功能不健全、丧失性特征的有机体。我这么说不是夸张,而是她体内的确不再产生性爱的细胞了,或者那些发挥作用的性细胞都产生了该死的、没有回头路的病变,把她那充斥着病毒的胴体收缩成了一粒粒昂贵的化学药丸。我现在就放下自尊向你承认了吧,我根本不爱她了,我以前那种尚且携带着自尊的爱意变得一文不值,早已和她的疼痛一起被那一罐罐的化学成分给溶解掉了。所以,我爱你是理所当然的,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她所缺失的东西,不单单是一具储存着性欲、功能齐全的雌性肉体那样简单,更多的是我所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具备攻击性的影响力?”

“你把我神化了,我没有你说的那样,”莎林娜早已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掐灭,她双臂抱胸,扁平的小腹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在我们胡搞之前,我只是个为你打工的服务人员。”

“你不能管我们这种行为叫胡搞,从客观上来说,你我的配对是正当且正义的。”

“社会上管这叫胡搞,法律上也是。只要你和乌仁图雅还没离婚,就没人会承认我们恋情的正当性,就算你们成功离婚了,社会上那些以挖掘八卦维生的浑蛋们也会一直揪住我们不放,在社会舆论里,我们本质上就是两坨通奸的狗屎,根本没有反击的权利。”

“我会跟乌仁图雅离婚的,给我个合适的期限,我一定让那个病菌、疼痛和禁欲主义的集合体老老实实地从我家滚出去,带上她的两个小畜生。我会拿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供你欣赏一番,如果你还对我和她之间濒死的、没有挽救余地的婚姻保留担忧的话,你可以始终把那两样纸质证明保管起来,以作为援引法律的武器。这种考虑不是说我还有可能背叛你而回到那个婊子身边,而是为了不让你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避免让你受到那些该死的、誓要把处于风口浪尖的倒霉蛋们活活弄死的舆论的牵连,你可能觉得我这种行为多此一举,但是这个由粪便和阴谋堆砌而成的社会可不这样想,这个社会会通过它的各种框架,包括法律、公司制、民族主义以及种种货币政策折磨你、炙烤你、压榨你,直至把你变成一个皮包骨头的、像是腐烂的皮革一样的恶心玩意儿。”

“我相信你,你不用说的这样天花乱坠,我相信你。”

“你最好是真的相信我,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那我此时此刻身处这里,脱去光鲜亮丽的衣服与你赤裸相对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就像伸懒腰、吐痰和说脏话一样纯属是浪费时间。我也相信你,莎林娜,不,我要叫你原来的名字,高琴,我也相信你。我会跟乌仁图雅离婚的,我会的,我会让我们的这一次见面成为决定性的时刻。”

“那你快穿上衣服吧。既然我们都相信彼此,你就快去做你该做的吧。在你走之前,帮我给前台打个电话,让他们给我送盒烟上来,这一盒就要抽没啦。”

“好,我会跟她离婚的,相信我,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