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影山的生死轮

雾影山是锦城后围龙山山脉中段的一座山,处锦城正后方。由于常年雾霭笼罩山腰,远远望去,如同在繁华城市上飘飘然浮出一座绿色宝塔。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神仙山”。

徐生家住在雾影山南麓。这里泉水露头,溪流汇集;田畴梯布,植被繁茂。

要说徐生家早年也是京城高户,曾祖父是太医属掌事大太医,却在五子夺嫡时被牵连,贬至锦州,从此不问尘世,隐居雾影山,并留下家训,徐家男子概不得入仕,女子概不得嫁与皇亲国戚。

轮到徐生这代,曾祖父已经仙去,留下些许基业和医术世传,一家人生活清俭美满。

徐生从小生活在这群树绿水之间,性子剔透得很。不是那种被生活刀锉斧削之后的剔透,是天然的,如同这晨晓凝结的露,如同这春起冒出的芽,如同这风来律动的香,得空蒙世间之灵气,天地精华所孕育。

虽为行医世家,徐生自小对医术并无天赋,单痴迷于作画,且不爱画活物,单爱画花草竹木。

十五岁上,正逢暑气逼人,徐生比着前院竹篱里的夏寒兰做了一幅寒兰图,三个小时枯坐不动,任凭汗渍湿背。

夏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这幅寒兰图叶色墨绿,油亮浸润,每箭花开八九朵软黄的兰花,花尖轻点翠绿,像女子妩媚妖娆的峨眉。清香袅袅浮出纸面,宛如炎炎之时遇到了一洌清泉;花箭直立,又像和风一来就要随风仙去。倒不像是兰花从院子里画来,反是原本画中的兰花移到了园子里去。

徐生画毕,竟痴了一般,对着寒兰图或启唇浅笑或蹙眉不语。

徐生爹娘早知道他有些不同于世人,因家里也不缺他的营生,想来作画也是个雅致的技艺,徐家男丁稀薄,到徐生这一代竟只得他一个,自然是仔细呵护着并未多做他想。

山里不觉日飞快,转眼秋凉。园子里夏寒兰日渐委顿,但画中夏寒兰越发油亮鲜活。

这天夜里,徐生照如平日里用过晚饭就进别屋歇下了。山中秋雨更绵长,天色灰暗,时辰不过傍晚就黑尽了。只听得屋外滴水檐下“滴答滴答”水珠儿蹦蹦哒哒落到石面上,像欢脱的小姑娘在戏耍。

徐生半躺在床头,呆看着寒兰图,语焉不详的说着什么。一阵风来,起得急,从窗缝儿里憋着一股劲儿蹿进屋子里,将寒兰图掀起来。徐生赶紧跳起,光脚踩到地上,去扑那图。

电光火石间,兰花色彩渐渐变淡隐去,徐生双手在空中缭乱抓扯,于事无补。正待他颓然坐到地上……“徐郎~”,一声酥软呼唤自背后传来。

徐生疑似幻觉,却见一女子缓缓绕过他走进身前来。

女子一头暖黄的长发,其间有盈盈浅绿珠钗捥了一个松散的发髻。薄薄羽衣轻轻覆在肌肤上,玲珑身线隐约可见,分不清那白的是衣衫还是肌肤。足底墨绿软鞋,没有衬出一点脚痕,倒像是一双脚都柔若无骨,一步一聘婷,虚虚然,飘飘然。

徐生乍见这女子,却有相熟已久之感。不由得伸出手去,抚她那晶莹脸颊,抚她那皓白颈项,抚她那身上薄如蝉翼的丝绦。

“仙子,我可是见过你?”

女子眼波流转,不答反问:“岩合,南海神仙山兰娥女仙,你忘了么?”

徐生端看身前女子,脑子有些茫然,又忽然有些清灵:“兰娥女仙?你叫兰娥吗?岩合是谁,仙子是否错认了,我是徐生。”

女子并不再言语,一手握住徐生的手:“跟我来。”

徐生辨不清缘由,只觉得全身经络热气翻涌,从脚底直迫心脏,他要跟她去,去哪里都可以。

月色清明,照得一天一地暖黄,徐生不知不觉被带到一个山顶,顶上豁然贯通,四方开遍了熠熠生光的兰花。仿佛季节错生,或者仿佛这里并没有季节,兰花高低错落,开得旺盛。徐生见这一地芳华,脑子里混沌大开,一些片段性记忆如闪电般在脑子里疾驰而过。

那时他仿佛是一个将军,身披重甲,南海锦山一战,惨胜。虽说敌国进攻在他强势抵御下,节节败退,几乎全军覆没,但他的岩家军也所剩无几。

岩合跌跌撞撞来到神仙山头,远远望去,翻过神仙山脉,渡过南海就是皇城相府,他记得临走前应允过殿上之人“不求殿前金玉身,只求人间一太平。”

如今他捍卫住金銮殿前天子的天下,但他怕是再难回去了。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折断身上箭羽,一个个血窟窿里渗着血,温热,殷红。染得遍地兰花都红了。他的眼睫渐渐不支,只记得掏出敌国城防图交与最后生还的几位将士,说:“速回,防敌回袭!”

岩合醒转时,双眼视物模糊,他知道有个女子每天为他疗伤,上药,擦洗,暖身。女子身上萦绕着清淡的兰香,指尖柔软却清凉,触摸到肌肤,总有一股纯净之气漫游全身,身体就清爽了许多。

女子长什么样呢?

徐生双手箍住太阳穴努力回想,仿佛越接近女子,记忆就变得越痛楚而艰难。

伤复是几个月后,第一次看清楚是她在琉璃镜前梳妆,暖黄如泉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绿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她着了一身白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鹅黄的点点兰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生。

岩合虽为武将,却也通晓诗赋,此刻仅看到一位女子背影,竟不知能用什么诗词形容。

女子轻柔转身,见他痴望,嘴角仿佛挂着一弦弯月笑开,眼眸含波,徐徐坐到他塌边:“南湖神仙山,兰娥女仙,请多指教。”

“在下岩合。请多指教。”

岩合作势要起身,却正好迎上伸手相扶的兰娥,两相对望,气息回流。她好看的嘴唇有玫瑰的色泽,向他发出芬芳的邀请。

他伸手梳理她的头发,他的动作显得缓慢而无尽。

他缓缓滑倒她的耳垂,脖颈……她的锁骨如同一尾鱼从脖子向下延伸……他指腹顺着她的锁骨画出优美的弧线。他慢慢把手伸进去,光洁,饱满,富有弹性的肌肤,让他呼吸不均。

兰娥脸变得绯红,她闭上了眼,眼睫在脸上忽紧忽松的扑打。他吻她。

两个人喘着粗气滚到一起……

“兰娥……”

“岩合……”

翌日醒来,兰娥已经早起,岩合看到白色床帏上,一朵朵淡黄水渍,仿佛盛开的兰花。

徐生骤然睁眼,好像一泼水浇醒梦中人,他望向眼前的女子,渐渐与记忆中的兰娥重合。

这个羸弱的男孩儿紧紧拥住眼前的女子,用他今生从来没有过的力量。

“兰儿,对不起,我竟忘了你。忘了你为了我被爱慕你已久的神有上仙鞭笞,忘了你在我战败神有时自愿变为一株兰草只为续我一个转世轮回为人的机会。”

“岩合,你已转三世,第一世为农夫之女,受尽人世凄楚,最后被人扣于井底至死。第二世为商贾之子,却被奸人所害去了势沦落到宫中为阉人。今生你虽为良家之子,生活无忧,却注定早妖。岩合,神界罚我三世见你受苦却不能相救,三世之后我再不能见你,否则你这三世白白受苦,来世再不能转为人道。”

徐生觉得怀中人越来越虚,慢慢幻化成朵朵幽兰,在空中翩然飞舞,渐渐散去。

徐生惊得一身冷汗猛地醒来,却见自己躺在床上,父母焦急的围坐在旁。

“生儿,已经三天,你可醒了。”

徐生看着眼前愁容满面的妇人,知道是这世的母亲,回神便问:“院子里兰花可好?”

“好,你爹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紧紧的看护着,将它罩在白纱棚里,那花朵还在呢。”

徐生翻身下床,跑道院前,果然兰花还在。虽然气息大不如前,但花瓣还有润泽水气。

从那以后,徐生焕然新生,每天或和爹娘闲话或安静作画或侍弄兰花。

徐生画的兰花越发有灵气,而园子里的兰花尽管精心呵护,仍然有开败之相。

徐生干脆将寒兰移到屋内,每天除了吃饭,都闭门不出。

徐生父母知他痴病又犯了,并不当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徐生面色越来越差。饭量不减,脸上血色却越来越少。

徐生父亲医术精湛,知道儿子是血气将尽。在饮食上着力滋补,而疗效甚微。

这天山里忽然来个道士,举着经幡,在徐生家院子里念念有词:“六亲缘薄;伤克父母;命宫阴暗;岁运并临;命中有劫;流年大凶;冲克太岁;情殇不治,孽缘孽缘啊!”

徐生父母听着道人有些来头,便请进来询问儿子可有办法相救。

道长捻了捻他霜染的胡须,微微摇头:“执念深重,恐难回头,让我进屋与他谈谈,看是否有用。”

道长一进屋便将门合上,屋内有浓重的血腥味,徐生晕死过去,手搭在桌角,一滴滴血从手腕落下,仿若牵了一根红色串珠般落进寒兰叶脉里。

道长微闭双眼,将拂尘在空中画一道八卦图,嘴里念念有词,徐生魂魄渐渐从身体剥离,却是一个英挺男子,急忙俯首下跪。一时间那寒兰袅娜一变,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随空中徐徐落下,同跪于道长前。

“寒兰,岩合,你俩本是我御钵里修仙的灵物,经七千七百年苦修才能化为人形,却因情缘错生,受这永世轮回之苦。如今为师上求天庭,若你俩能就此了断情缘,自毁灵源根脉的记忆,便还能为我徒儿,修炼成仙,各自坐一山修行,但永不能相见。如若不然,此世以后,三界再无你们踪迹,化为飞烟,漫于天际。”

跪在地上一双灵魄互望一眼,同时附身贴地给道长磕三个长头。然后忽然起身,化作一蓝一白两股轻烟,互相缠绕,紧紧包裹彼此,蓝白轻烟泛着淡淡荧光,在月光下融为一体,又渐渐散开,好像禁不得月光的照耀,越来越淡越来越薄,眼看就要在空中化尽。

道长终是在最后一刻,拂尘一绕,有两粒微不可见的蓝白烟尘落于瓮中。

道长从屋子出来,径直向林中走去,徐生父母急忙奔进屋,登时从屋内传来两位老人撕心扯肺的恸哭。

道长声音自空中飘来:“你看这人世,恨有反噬,爱会轮回,其它都是虚空。人一生劳碌、争夺,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唯有土地长存。风往南刮,又向北转,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你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安心去吧,今生已补过,来世自有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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