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支山在左 马营滩在右
1
秋天的地,空了。秋天的山,也黄了。 仿佛睡眼朦胧的女人素面朝天,收割后的地上,除了成捆的草桔堆,别无它物。 小鸟过来啄食,人至不去。 有风的凉,有日光的暖,有落叶的窸窣,有虫子的呢喃,还有田鼠的慌张……万籁有声;而焉支山寂寂。 有时候,不必忙着打理秋收后的田地,让自己静下来,冷下来,等一等,缓一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宋人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里说,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我觉得这首诗词,也同样在说焉支山。 焉支山又称“胭脂山”。
《山丹志》说:胭脂山位于山丹县城东南40公里处,现大马营乡境内,距山丹县城40公里,东西长约三十四公里,南北宽约二十公里。属自然风景区,自古就有"甘凉咽喉"之称。 不是来中河村帮扶贫困户,我是没有机会进山的。 阳光晴好,可以看到山顶的庙宇、山下的采石场、袅袅的炊烟、奔跑的云、斑驳的杨树林、朦朦胧胧的村庄、狗啊牛啊的叫声…… 有时候想想,为什么记忆里的美好总是在山的那边呢? 真想翻山而上,就到了称之为大斗拔谷的扁都口。我的村庄就在距那里不远处。
《资鉴》记载: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炀帝自张掖(今甘肃张掖)东还,“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士卒冻死者太半,马驴什八九”。 其中“大斗拔谷”即指扁都口。 也有人诗云:天境祁连扁都口,一路奇观不胜收。雪峰碧岭衬蓝天,草原撒落珍珠稠。过大斗拔谷,经炒面庄,魏庄,何庄,张沟湾,杨庄就到了我的村庄。当然,还有另一条路也可抵达,即从扁都口至大马营滩,经霍城,八卦,永固,西村,赵庄,滕庄,总寨到李庄。2000多年前,西汉名将霍去病就是从大马营出发到达酒泉的。单从这些地名来看,不是寨,就是营,军事化的称谓承载着战事的苍凉和残酷。 《饮马长城窟行》是隋炀帝杨广所写的一篇古诗文,背景为隋炀帝杨广从西宁经扁都口巡视张掖,作饮马长城窟行。最近临泽县丹霞口古镇编排了一台实景舞台大戏,名为《回道张掖》,其中就有炀帝西行的故事穿插其中。孟澄海老师说该剧对历史叙述不严谨,名字也值得商榷。我不了解那段历史,所以便也无法置评,老师是散文大家,也许说有依据了。
但我还是喜欢《回到张掖》这台戏的场景,灯光,舞蹈,情景设计。置身戏中,想想自己是炀帝卫士或是一名汉代军士,配剑而行,经青海,越扁都口,过永固,恍惚间就到大马营滩了。
2
焉支山下,有鸡鸣,有人声,有马嘶,万籁俱寂。
马场草原,有松柏,有霜花,有流水,层林尽染。
春来踏雪寻梅,秋来赏菊摘花,
乍寒还暖时候,是秋也是冬。
这是2004年深秋我在《秋谒焉支山》一文中写下的一段话。
一晃间,15个年头就悄然而失了。下午的大马营小镇,有煮洋芋的味道,有新鲜磨菇的味道,也有腐烂的水果的味道,有人骑着摩托车回家,有人拉着行李箱离开,有人在街角的小酒馆里觥筹交错,有人在遮阴的地方发呆打瞌睡,有人在长满杂草的田间小路上焦急等待……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又不是原来的样子。
军马场,我并不陌生。在我很小的记忆里,就对军马场有了很深的认识。那个时候,生产队每遇欠收,就动员社员去军马场检拾麦穗和油菜。深秋的大马营滩,气温非常低。母亲往往是凌晨四点就会起床,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军马场三分场的地里拾田,很晚才能回来,有时候,60多岁的奶奶也去。说是拾,其实也是去偷和抢。趁没有军马场的人,或者是人到了别的地里,就快速将已收割的庄稼抱到等待的马车里。遇到这种情况,军马场的人便骑着军马,提着皮鞭快速赶过来,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人猛抽。有一个堂叔脸上就挨了一鞭,至今仍然有很深的痕迹。后来,实行包产到户,家家分了田,都有了余粮,也便不再去军马场抢粮了。
上世纪90年代,军马场移交地方,成了中牧公司的下属公司,田地也分到了农工手里。曾经辉煌的马场,也是荣光不在。其职工生活也与当地农民相差无及,再无任何优越感可言。想想,多少兴废炎凉,亦只不过是光阴里的一笔轻描淡写。
大马营镇,我曾来过多次。这里曾经有我们一个税务所,每年搞执法检查,我都来。税所所长曹彪是我同学,每次我来,他都带我去军马一场,二场去转转。
那时的马场都是平房,间或有几幢两三层高的楼房,但都淹没在大片的黄泥平房中间,很不起眼。虽然是场区,也是农村,但相对于真正的农村,房屋显得规整。因电影《新龙门客栈》是在嘉峪关和敦煌拍的,河西建筑大同小异。所以这里的街面也有几分徐克新龙门客栈的味道,每每走到这里,我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那里的小饭店、小卖部、理发店都隐居着绝世的高人,村口修自行车的也许就是个江洋大盗,路上赶毛驴的也许就是个江湖侠客,就连柴垛边晒太阳的老汉都像极了退隐江湖的令狐冲……
街道中间,有一个叫“马场餐厅”的饭馆,我每次来,都和税所几个人在这里吃饭。抽支烟、喝瓶酒,叫上一盘卤肉,点上几个小菜,吃上几瓣大蒜和一碗拉面。
饭馆的老板娘是马场职工的家属,30多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但人长的标志,也能说会道。就餐的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无所顾忌地议论着老板娘的万种风情,不时有叼着烟的年轻男人走过去摸老板娘的屁股一把,老板娘也不生气,咯咯咯的笑着说,坏怂,快吃你的饭吧。
饭馆的气氛像极了电影《新龙门客栈》里的情景,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英俊倜傥而又武功卓绝的周淮安,看那些江湖好汉为金镶玉绞尽脑汁、使尽手段,最后带老板娘离开了江湖,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镇子也是农村,有逃学的孩子、奔跑的狗、出嫁的流泪的新娘、阳光下屋顶上晾晒的丝绸被子、朱漆大门上红艳艳的春联、喝醉酒打架的男人、一身白衣如雪的哭泣的回娘家上坟的闺女、村头的唱情歌的牧马人……焉支山下,大马营滩的男男女女,日复一日地演驿着一幕幕俗世的幸福!
3
碧绿的大豆田、收割后的麦地、天青色的山脊……
每到这个季节,我的心头都会浮现出鲁迅《故乡》里的句子。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很奇怪,几十年前初中课本里的句子,竟然会如影随形。
仿佛发小一样,总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你安慰。
鲁迅和闰土、贾平凹和刘高兴、弘一法师和陈哲甫……
可以回避,可以断了消息,但每个人都不会真的忘记那些少年时候的友情。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寄存地。
萧红的呼兰河,史铁生的清平湾,路遥的双水村,陈忠实的白鹿原,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马尔克斯的小镇马孔多,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塔拉庄园,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我也有一个自己的村庄,只不过在焉支山的山那面。我也常常回去,看山,看水,看躺在祖坟里的先人。
玛格丽特说,我们都不哭,我们的记忆是为了回忆谁?
这么多年,每每经过那个路边的小村庄,记忆的盖子就会掀开。像是五月还是六月,我带着几个发小,拉着骡马,在麦浪滚滚的田野里奔跑。马屁股后面,有同伴大声说,这里真好,逃到这里,大人们就看不见了。
田野里,会见到一群蜂、一只狗、一个帐篷,被一个四川养蜂人带着四处流浪。乡间小道上,还碰见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小丫刚刚在小镇盘完头,羞涩的趁着暮色回家,夕阳下牛羊在咀嚼着带泥的草根,菜畦里晃动的鸡在没心没肺的叫着,豌豆花上的蝴蝶简单而快乐,水渠边上,一个女孩用冼衣粉侵泡的清水在洗头,披散开的长发,乌黑、柔软,落在肩上,散发出湿漉漉的苏醒的气息……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像在画里一样。有人在担水,有人在和泥,也有人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牧羊,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一群,我们很难说他是贫穷还是富足。
前几天刷抖音,恰好刷到有人制作的余秋雨诗作: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暗合了当
时的心境。
其实,所谓故乡,就是那里有父母、有发小,有与金钱无关的简单快乐……
门口有悠闲散步的鸡仔,河里有汲水的老牛,天空有掠过的飞鸟,还有知了声声叫着的夏天,和坐在门前矮墙上一遍遍的幻想。
恍然间,是暮归的老牛、晚霞的衣裳、牧童的短笛……
于是,闭着眼睛,沉下心来,便能听到河水在蓝天白云之下从深山里流出时欢欣雀跃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