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与权力有什么关系?

性与权力

性和权力作为话题,天然具备两个优点:一是故事性强,延展性强,不易冷场;二是足够重要,事关每个组织成员的利益

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讲了个有趣的例子:你认为一群历史学教授吃午餐时,聊的会是一战起因吗?核物理学家在研讨会中场茶叙时,难道会讲夸克(物质的基本单元)?有时确实如此,但更多时候他们谈的是哪个教授逮到老公偷吃,哪些人想当系主任、院长,或者哪个同事拿研究经费买了辆雷克萨斯等等。八卦通常聊的都是坏事。即便假定性是坏事,人们仍津津乐道。更进一步:正因为假定性是坏事,人们才津津乐道。

赫拉利举此例,是为说明人类学上的八卦理论:我们的祖先是智人,除智人外,地球上曾另有若干人类物种,但生存繁衍至今的,唯有智人。智人并非其中身体最壮、智商最高的,但他的语言能力却最强。大转折发生在约7万年前,智人进化出了滔滔不绝的八卦技能。

他们不仅能用语言描述所见所闻,还能表达所思所想,并夹叙夹议制造、传播八卦:部落里谁讨厌谁,谁跟谁在交往,谁很诚实,谁是骗子。大家热衷于说坏话,成员借此交换信息,判断谁可信可靠。基于相互知根知底,部落规模不断扩大,发展出更紧密、更复杂的合作形式,得以存续进化至今。

人们最爱八卦什么?赫拉利在例证中指向了两个关键词:性与权力。试想,在一个部落(组织)里,人们通常谈些什么?工作时间谈业务;茶余饭后谈其他,除了天气和公***事件,最大的信息、兴趣交集不外乎性和权力。越是发展程度低的时代和地区,人们可谈的其他话题越少。在一些农村,村妇们嚼舌头最爱嚼的不就是那档子事吗?

根据八卦理论,我们甚至可以推断:在人类树立羞怯的性观念之后,越不回避谈论性话题,说明组织内部互信度越高。试想,当组织成员间连性这么重要、这么私密的事情都知无不言,其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他们彼此间又该有多了解、多信任?经常聚在一起八卦的村妇,必然是好闺蜜。男人喝酒时越口无遮拦,说明他越把在场酒友当自己人。只有气氛融洽的公司,聚会时才敢玩真心话大冒险。

性和权力作为话题,天然具备两个优点:一是故事性强,延展性强,不易冷场。二是足够重要,事关每个组织成员的利益。在7万年前的智人部落,当甲亲眼看到乙跟首领发生性关系,并告诉丁后,甲和丁除满足窥视欲外,还得到一个重要结论:不要惹乙。

性和权力两者之间,还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在动物世界,最惨烈的莫过于诸雄争雌,雄性们搏命相拼,只为一样东西:性。最能打的雄性称王称霸,甚至垄断交配权此情此景,性就是权力本身。雌性并非一味被动,进入排卵期后,它们会通过外在体态特征释放信号。

人毕竟有别于动物。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权力对性进行了规制,既规制行,也规制言,规制手段包括宗教戒律、法律民俗等,性逐渐成为禁忌话题,但禁忌与反禁忌的斗争从未停止过。

法国思想家福柯研究性的历史后发现,权力在压制性的同时,也激励、引发人们谈论性,加快性的流传和性知识的扩张。

权力为了打压非正常性活动,需先对这些活动进行界定,命名、分类、描述,一经发现,便兴奋地介入其中,调查审讯、还原经过、撰写报告、昭告天下。一个个性的细节以语言和文字的形式被复盘,权力在行使过程中被性渗透,又转而强化性的话语爆炸。不仅打压目的未达成,反而激活、确定、具体化并局部强化了它们的存在,使它们定型,并根植于社会。

权力发明了广泛多样的机制来谈论性,迫使人谈论性,来倾听、记录、改写和重新分配有关性的言谈。福柯敏锐的洞察和创造性的论断,醍醐灌顶。他所谓的权力,并不特指狭义的公权力,而是指一种动态关系网络,它存在于家庭、单位等一切组织中,无微不至,无处不在,并时刻被生产。

福柯的权力观对当今世界尤具解释力。在这个去中心化的互联网时代,不同维度的关系裂变出不同的权力,每一个人都被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裹挟。

尼采说过: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文/魏川(本文首发于2018年9月6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