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仨(12-14)

从现在起我开始穿越自己的时空。纯写回忆有点累。

此处链接《娘儿仨》前面的文章。

12.

今早(2019年5月1日)一时兴起,发了一段微信,得到很多朋友的点赞。被点赞也是被鞭促,我怎么这般懒散?关于娘儿仨的更文已经在两年前断了。这之间我的世界和我的内心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是天翻地覆,不过是对主观的我而言。客观来说,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啥也没变。只是不管怎么说,太阳东升西落,随意一点一点?地雕饰着地球上的一切,沧海桑田,还有我们渐渐老去的容颜。

我们都有美容神器了,从线下的各种产品到拍照的各种工具,都可以把我们装扮或者拍摄得很美,鼓励外表清高却内心孤独的人类一次一次地爱上自己。可是我的孩子们是我的参照物。他们渐渐大了。神器再多,心再虚荣,我也不傻。几个小时前(已到了5月5日)我从二楼拎着行李下楼出门去机场,已经比我高过一头的儿子跑过来说,“妈妈,你怎么这么小啊?”

这就是时光。在儿女们的眼里,事实上,我不但会越来越小,我还会越来越老。在衰老面前,难道我们有别的选择吗?如果我想永远年轻,那就只能选择早早在年轻时死去。所以,当每天站在镜子前,我一边给自己抹上很普通的护肤品,描上口红,偶尔画画眉毛,涂上眼线,一边看着脸上日渐顽固的黄斑和眼圈对自己说,“拥抱自己吧,拥抱我现在的样子。我现在的样子也将交付给时光,且让我拥抱我日渐的衰老。”

就这样,我不太想去写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把一寸一寸宝贵的光阴都用来活在当下。当我一点一点回忆当年的娘儿仨的时候,我就一点一点地错过了当下,包括现在能和孩子们相处的极少的时间。

只是有时候会有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就想哭。想哭的时候随手写几个字整理自己的心情,过后翻回去看,又能拾起新的惊喜。虽然那回忆过往的时光也能给此时的我带来新的快乐,但是要把那些彼时此时的心情整理成文分享出来,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过往的时光,此刻的时光,如一阵阵风吹走落叶,吹干眼泪,却吹不走我拥有的情感。只要我还活着,就是这样。至于为什么这样?明明一切都是短暂的过去,都逃不离在我们生存的宇宙里循环。难以言状。

不知AI能否让我们同时完全活在当下又能完全重温过去,还能让我们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翻来覆去地多活多次。

13.

真的是一眨眼,女儿今年要从大学毕业了。儿子还有两年就会上大学。一年多前当儿子终于越过那最后一毫米而高过于我时,女儿当场趁火打劫似的宣布妈妈已经正式是家里最小、最可随身携带的物品了。而微笑着的我只是想,我已经演习了很多次空巢,很快就将要成真了。

我女儿一直说我是她同学里最酷的妈妈,也是她同学里唯一一个单独付大学学费的妈妈。这有不要紧。选择了就没有怨言。我儿子说我是他同学里最有感染力的妈妈。估计是因为我带他(十二岁时)去听过一次有五千观众在场的我的演讲。当时妈妈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应该立马从又矮又小上升了好几个高度。

现在我的远大理想是做最酷和最有感染力的外婆和奶奶。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虽然我每天像面对日出日落一样面对我的渐渐老去,面对腰围的增长,胸围的缩小,头发的减少变白,皱纹的日益增多,可我还是需要不断补充自己,坚强地活在这个我无法了解的时代,继续抵抗地心引力的作用。

14.

昨晚(4月30日晚)过午夜上床,睡到不知几更被楼下琴声唤醒,心里想骂臭小子,又不是倒时差,怎会半夜起来拉琴呢?只是没力气去骂,歪个头在微笑中又沉睡过去。

今早醒来,恍如梦境。

姐姐小时候照书养,吃了一点小苦头,但是也长成了一个和妈妈贴心的优秀的宝贝。小子完全照猪养,只管喂饱,其它不管。姐姐这几天春假在家,提醒我,带弟弟去美国参加姐姐毕业典礼那几天正好碰上他期末考试。问我有没有向学校请求换考试时间。我当然没有啊。姐姐赶紧从学校找来时间表,让弟弟仔细看过。果然,要缺席数学和英语期末考试。我连忙给学校写邮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学校表示完全理解和支持。我激动地回邮件且真心地说该学校是我们还继续留在上海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话说孩子们对音乐的喜好,讲不清多少是基因、环境和刻意的培养。从小到大女儿学习了N年钢琴和大提琴,对她有些小要求和期待。曾经找过纽约最有权威的钢琴教授,都说她可以去学专业。安娜最强的是音乐听力、对音乐的理解,以及连很多专业音乐家也欠缺的立马识谱能力,任何钢琴曲子给她,她马上就可以弹起来。安娜小时候我几乎每周带她去听一场古典音乐会。她五岁时我们去听帕尔曼。患过小儿麻痹症的世界顶级小提琴大师帕尔曼演奏深情时从椅子上摔下来,不露声色地接着坐地上拉琴,表演完后满场掌声如雷。拉幕后她爹带我和安娜去后台,坐轮椅上的大师和五岁的安娜差不多一样高,把手伸出来和安娜握手。我对安娜说,这只手可不要轻易洗啊。她似懂非懂,但对那一刻铭记如心。

安娜七岁的时候郎朗来过一次家里。那时候郎朗二十出头,已经是举世瞩目的钢琴家了,来休斯顿演出,孩子爹请他到家里来吃饭,他很高兴地来了。一进门就闻到家乡饺子的香,奔厨房问阿姨好。我家阿姨是天津来的,本来就豪不掩饰地极其严重的重男轻女。(譬如只做儿子和他爹喜欢吃的东西,通常对我女儿视而不见,直到我后来告诉她,我家女儿拥有对阿姨的生杀大权,她才对女儿开始留意。)那天见到郎朗阿姨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煮饺子一边给她的朋友们打电话宣告郎朗来家里吃她包的饺子了,还连夸大明星平易近人。后来家里再来什么音乐界的客人,阿姨都会表现得不卑不亢,碰到不怎么礼貌的客人,她便和我说,“连人家郎朗都对我那么客气,他算老几?”

日落黄昏,清风袭人,郎朗和我们在后院的游泳池旁一起用餐。兴起时前后多次起身去客厅演奏,对俩孩子亲之又亲。身材偏胖的阿姨似轻盈的蝴蝶快乐地穿梭于厨房和后院之间。现在回想那晚还真是人生美妙时光。

我还记得晚餐前的一个小镜头,安娜在泳池里泡着,孩子爹问郎朗要不要也进泳池打湿一下,朗朗似是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对着我们说,他的生活就是钢琴。他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他站在泳池边,那副神情,天高云淡。他走过的路,常人如何能够体会。我一直记得那一幕,心中自问舍不舍得让女儿过那音乐就是生命,音乐高于生命的一生。

后来我又听安娜的乌克兰钢琴老师说,“学一辈子琴,最终我也只是在教琴。” 我让安娜专业学琴的意志就那样一点一点被动摇。

可是不管学不学专业,安娜有了音乐成为她永远的朋友,至少这样的人生也少一个遗憾。

话说安娜从小长大受到音乐的熏陶。除了去听大型古典音乐会,家里小型室内音乐会不断。后来安娜时不时为她专业拉大提琴的爸爸钢琴伴奏。汶川地震发生后我们全家去纽约参加了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募捐慈善会,父女俩隆重上台演奏一首英国作曲家Frank Bridge谱写的经典沉思曲。那年我母亲七十六岁,和我们在美国一起经历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现在瞎写几句,恍如前世,热泪盈眶。

对音乐的热爱不知道怎么一直在我和二哥的基因里。我二哥说是来自于带我们长大的小姨唱的山歌里。很难追溯。我想,音乐和美好文字给我人生的激励、带给我的感受应是强过任何其它艺术形式的。好在音乐(好像)至今也还无法把它打包形成被独占的奢侈品,贝多芬第九(我不是说乐谱,而是指流动在乐谱里面的音乐血液)无法像梵高的作品那样被拍卖,否则能够被它震撼的人就微乎其微了。每一首音乐作品总是有创作、再创作、不断再创作的机会和过程,这也是音乐最独特的地方吧。

等到弟弟开始学琴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当年滋养安娜音乐细胞的土壤。姐姐后来还是一直在弹琴拉琴,对弟弟也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吧。但是,相对于姐姐,弟弟受到的最多的影响似乎就是我这个疯疯癫癫偶尔靠唱歌抒情的人,似乎很像我当年听小姨的山歌对我的影响,无法考究。

怀着默默的内疚,对小子拉琴,我的态度是,想学就学,不学拉到。他说上课就上。他说不上就不上。他说考级就考,他说不考就不考。

就这样,他也跟着姐姐的步伐去了好几年音乐夏令营,交了很多学音乐的朋友,偶尔和姐姐一起合作几个曲子,他都能在音乐中得到乐趣。虽然每次回美国他都被他爸爸批评太不正规,手法太随意,现在的小提琴老师却夸他很有感觉,自己学的乐理据说已经到大学水平了,练的曲子据说也是八级以上的。在学校乐团里在拉首席,虽然他今年在学校的音乐会我一次也没赶上。(注:今天五月十日,赶上了一次!感恩!)

今年以来,小子时不时就拉琴。有时候一边拉琴一边跑到我面前满脸深情告白的样子。拉完还说,“妈妈妈妈,你听你听,琴在和你说话呢。我真喜欢拉琴。”

啰嗦许多,一上午就过了。也算纪念一个平常的日子。光阴似箭,人生如梭。每个日子都值得珍惜,都值得再活一遍。

湘伟

上海,孟买,海得拉巴,飞机上,曼谷和东京机场,2019年5月1日-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