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做一名宋朝大学生

大学生活,黄金年代,是绿树掩映中稍纵即逝的流年,亦是那些年你爱弹琴我爱笑的青涩往事。宋朝大学生们的生活也脱离不了上课、运动、考试、恋爱的轨迹。只不过他们的爱情往往不属于留在老家的结发妻子,和校园里绝不可能存在的清纯女生。像赵明诚这样,有和正妻李清照去相国寺买书之幸的当然少之又少。大多数东京城的大学生、即太学生的爱情,都留给了秦楼楚馆内数以万计的美娇娘们。

徽宗崇宁三年(1104),将作少监李诫督建的太学预备学校-辟雍刚建成投入使用,学校附近就出现妓院一所,不由得让人产生某些联想。辟雍始于西周,是天子为贵族子弟设立的大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礼记.王制》)西汉以来,历代均有辟雍,但多用于祭祀,只有北宋的辟雍是个实实在在的学校。

北宋初年,东京城内教育机构仅国子监一所。这本是承继汉朝以来的旧制,只不过招生门槛有所降低。晋朝时,国子监尚是极少数贵族子弟专属,唐朝则降格为专对高级官僚子弟开放。到了宋朝,国子监的蓝血程度再次缩水,七品以上的中下级官僚阶层子弟均有资格入学。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六月,由右谏议大夫崔颂判监事,宋朝直接利用后周国子监校址天福普利禅院,正式聚集学生讲学。

此后真仁两朝国子监都有所扩充,最早的70人学生名额得以增至200人。然而这些学生大多是学籍挂靠在国子监,却不现身上课,只有老师住在监内。国子监于是沦为单纯的考试场所。“每逢解试期,国子监召集四方学子前来应试,优者选送。此时监内颇有人满为患。迨考试终结,即云消烟散,热闹一时,寂寞永久。有教育之名,无教育之实。”(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为了遏制这种离谱的现象,后来规定监生必须上满五百日课才有参加解试的资格,可惜实行没多久就形同虚设了。

除了国子监,当时还设有广文、太学、律学三馆—用来容纳前来京师备考的各地学子,多时能有千余人。但仍然是徒有虚名,没考试时三馆不过寥寥二三十人暂住其内,只能算是国子监的补习学校。直到庆历四年,判国子监王拱辰等人上书:“首善自京师,今国子监才二百楹,不足以容学者,请以锡庆院为太学。”他们提出汉代的太学有240房,千八百余室,学生三万人,而唐京师有1200间学舍,与之相比,我们的国子监实在是太小了,必须扩充。宋仁宗痛快答应了,可当时负责营造事务的三司并不买皇帝的账。他们认为锡庆院改造费用太高,本是辽国使节招待所,不可缺少。遂另外选址,于二月间启用马军都虞候公廨为太学。直到接待辽使的场所改作都亭驿后,太学才找回锡庆院这个校址,以锡庆院的后堂和两边廊庑为校舍,办学生涯正式启程。(《续资治通鉴长编》)

锡庆院位于国子监以东,最初的功能除了接待辽国使节外,还常用于举办皇家宴席。皇帝在此宴请宗室和百官,其乐融融的旖旎之象常有之。锡庆院曾出现在“红杏尚书”的宋祁诗里,是 “传炙濯罍纷络绎,神仙彩树互低昂。名酋面内千胥乐,欢译遥通戴斗香”(宋祁《乾元节锡庆院燕》。不久后,锡庆院以东的朝集院也划归太学所有。太学渐成规模。

自从庆历四年单独建校后,太学便由当时的著名教育家胡瑷领导教学。胡瑷将自己在苏州、湖州等地的办学经验用在太学的管理上,使得太学的学术影响力越来越大。嘉祐元年,太学生已达三四百人,全部接受公费教育。胡瑷的教学理念颇为现代,他将授课科目分为经义斋和治事斋,前者主要讲授经典,后者则教授学生处事方略。自此太学逐渐兴盛起来,吸引了诸多先生和学生。先生除了胡瑷,还有石介、孙复等人,均是学术大家。学生则从各地的县学、州学中选拔,县学选拔优秀者到州学,州学再选拔优秀者上太学,从而保障了太学源源不断的生源和学生质量。太学建立后的十余年间,太学生中高中进士者多达三百余人,而每年进士总量不过百人。至于昔日的贵族学校国子监,由于生源的局限性和教学方式的陈旧,被太学彻底夺去风头,以至于沦落到“学舍虽存,殊为湫隘,生徒至寡,仅至陵夷”的境地。(《武夷新集》卷十七《代人转对论太学状》)。

神宗年间的变法则第二次成就了太学。王安石不仅对太学实行扩招,还改革了用人体制,实行“三舍法”。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类,其中上舍中成绩优异者,可直接选拔为官。此举蕴含的是养士取士之意,与战国时期田齐的稷下学宫相仿。也可比作现在大学的预科生、本科生和研究生。到了元丰二年,太学已有八十斋,每斋五楹,可容纳三十人;外舍两千人,内舍生两百人,上舍生仅百余人。后来新法虽废除,太学却未见受影响。徽宗时期,恢复部分新法,将外舍生定额提高到三千人,内舍生六百人,上舍生二百人。辟雍正是此时为了容纳外舍生而修建。

图:太学平面布局图

来源: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

于是东京城南逐步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文化教育区。过了龙津桥往南,御街以东便是太学,太学紧邻武学街、三学院,连同邻居国子监和不远处的辟雍,可谓是青春洋溢、思想纵横。在这个文化教育区内,除了太学的常规儒学教育之外,还设有医学、律学、武学、算学、道学、书学和画学。武学生一百人,主攻兵法;律学生无定额,主要学习断案和律令,案例和法条并重;算学生二百人,学习《九章》、历法和天文;书学生兼学篆、隶、草三体,画学生分为佛道、人物、山水等科;医学生三百人,分作方脉科(内科)、针科、疡科(外科)三科,每科均有一名教授带领;道学生自是学习《道德经》、《庄子》等道家典籍了,与当时皇室崇尚道教不无关系。这数千名学生年轻化了整个东京城南,他们正是在这里诗酒趁年华。

学习固然是主旋律,太学生们也会伴着繁台春色读书玩闹,说不定还经常去附近的清风楼尝酒聊天。自然,也一定程度地给附近那所妓院创造了商机。那时候太学各斋(类似英美大学的hall或者school)经常举行聚会。聚会前通常要进行一项名为“叫条子”的准备工作。活动名听起来便不甚文雅,内容更是。周密《癸辛杂识》里说:“学舍宴集必点一妓,乃是各斋集正自出帖子,用斋印明书仰北子某人到何处,祗直本斋宴集。” 此为太学生娱乐活动之一。

娱乐活动之二:“投壶”。太学内设公***食堂,其特色太学馒头得到仁宗加持,远近闻名。岳珂有诗《馒头》云:“几年太学饱诸儒,余伎犹传笋蕨厨。公子彭生红缕肉,将军铁杖白莲肤。”光看诗文也觉得这馒头味道是极好的。在太学食堂内吃馒头的场面却是没有半点斯文,通常是扰闹喧哗,打破碟碗的事也屡有发生。热热闹闹吃完饭,年轻人们还要用“投壶”的运动来帮助消化,于是开始了另一轮的吆喝。

图:投壶示意图

图片来自于网络

玩闹归玩闹,学习却是半点都没耽误。太学代表了当时学术潮流,升学率傲视全国,仁宗庆历直到嘉祐初年形成的太学体便成了应试宝典、大家仿效的对象。太学体的特征,大概就是辞藻华丽,洋洋洒洒,词语艰涩。“僻涩如”狼子豹孙,林林逐逐”,怪诞如“周公伻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欧阳发)。太学体的好坏姑且不论,这属于文学史话题。只说它恰好撞到了欧阳修的枪口上。欧阳修意欲改革文风,极其痛恨太学体,“痛排抑之”。对于将太学体写得炉火纯青的太学生刘几,他应是留意了许久的。

号称是太学“国学第一人”的刘几可以说是个大奇葩。他通音律,擅饮酒,留下了许多趣味段子,实在忍不住在此八卦一二。七十岁退休后,刘几便带着婢女四五人浪迹山林。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安营扎寨,倒上酒,谱上新声,让女奴现场合唱。醉了他就地卧倒,几乎是魏晋遗风,潇洒得让人直冒冷汗。后来他被召回京师议大乐,白天里穿着朝服衣冠楚楚,晚上则换上布衣漫步于市井间,不醉不归。神宗倒也不和他见怪。(《石林燕语》卷十)宋朝畅销书《画墁录》里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段子:某日刘几在樊楼喝酒,遇见一老叟,两人相谈甚欢不细表。老叟传给他内丹之术——听起来太耳熟,酷似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跌下悬崖获得武林秘籍之类——刘几当是认真学了,因为他七十四岁那年与友人爬山之时,友人连跑带喘都追不上,他却健步如飞,大笑友人的不济。然后……他脱下裤子秀出自己的臀部,“皆无肉,皮里骨,毛长数寸,扣之有声,光彩粲然。”

嘉祐二年是一个神奇的年份,由欧阳修作主考官的这一年登第进士如下:程颢、张载、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群星闪耀。明星太学生刘几却和他的太学小伙伴们一道名落孙山。早在判卷时,欧阳修便火眼金睛地根据“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一段话精确锁定刘几:“此必刘几也。”在用大朱笔狠狠刷下刘几之余,欧阳修还给恶狠狠续了一句,“秀才剌,试官刷”。故事到这里尚未结束。嘉祐四年的殿试,欧阳修判到这样一份考卷《尧舜性之赋》,有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他大为赞赏,将其点为头名。写出投欧阳修所好文章的此位状元,正是改名为刘煇的刘几。欧阳修得知后,“愕然久之”(《梦溪笔谈》)

娱乐荒唐有之,文艺才情有之,年轻人还少不了热血和气节。太学生参政从神宗时便有了苗头。据《林希野史》记载,苏颂之子苏嘉在太学时,曾针对变法撰文批判,惹恼了王安石,因此罢免了一批太学学官。宋神宗评价道:“太学生好雌黄人物,虽执政官亦畏其口。”太学自此多了“无官御史台”的名号。北宋末年风雨飘摇之际,太学生经常组织茶会,互通消息,抨击时政。一大批铁骨铮铮的死谏之士应运而生。宋徽宗崇宁年间,太学生雍孝闻在殿试中大力抨击蔡京兄弟,被流放而死于海南岛。大观时,太学生陈朝老上书斥责蔡京“奸雄悍戾,诡诈不情”。太学生陈东更是在靖康元年率领数百人跪在宣德门下,上书请命要求召回主战派李纲。登闻鼓被云集至此的万名东京市民敲破,主和派李邦彦(曾是太学生)从东华门出来时被揪住一顿猛奏。钦宗不得已,召回李纲。东京城破之後,宋钦宗亲自去金营求和,“太学诸生数百人泣诣南薫门”。可惜,他们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总是这样,大学生们改变不了时局,唤不回曾经。如果拍一部宋朝的校园片,我还是愿意拍拍食堂内的荷尔蒙,大吵大闹的投壶,甚至是荒诞不经的“叫条子”,男主角是刘几还是赵明诚还得细想一会儿。龙津桥往南,风光正好,青春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