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云乡丛稿》,书人书事知多少
文|筠心
十多年前,有位书蠹朋友向我推荐了邓云乡的书。当时书店里不大能买到他的作品,于是我就在网上试着读了一本电子版的《水流云在书话》。那时我视力尚可,既无飞蚊症,也未添老花,每晚下班回家,歪在电脑前阅读数页,浓浓的书香透过屏幕,弥漫小屋,乃至沁人心脾……后来,网购便利了,我陆续入手《云乡话书》、《文化古城旧事》、《红楼梦导读》、《云乡琐记》等。一卷在握,随读随划,更添了许多惬意。
但我有个毛病,读邓云乡的书,总也读不快。因为他的书之于浅陋无知的我,里边不少内容是从未谋面,甚至闻所未闻的所谓生书。读生书,自然新鲜有趣,却须多费些心思去理解去消化。而我一直是以学习的心态来读邓书,又岂能容忍自己囫囵吞枣呢?
不过,最近我读《云乡丛稿》,三十万字却只用了半个月。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大声朗读,这有利于集中注意力,即使遇着相对烧脑的内容,也不易分心走神。正当我为自个儿发明的妙招洋洋得意时,好巧不巧又在书中的“夏、叶《文章讲话》”篇读到:
换而言之,朗读是连接起作者与读者感情的一座桥梁。无非是多喝两杯茶水,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我便将《云乡丛稿》真的读完了。书中倒数第二篇是“百年商务旧话”,末段我连读三遍,不禁热泪盈眶:
这篇末尾注有:一九九七年三月十日完稿于浦西水流云在延吉新屋南窗下。是啊,距二十一世纪不到三年,可是邓云乡却没等到——因为两年后他就去世了。并不算高寿的他却为读者钩沉了无数书人书事,与他同时代的,或更往前的,并秉持梁任公所云:笔端时带感情,留下了一篇篇有情有温度的文字……这么前后一联想,我又怎能不唏嘘呢!
邓云乡的书斋名“水流云在”,取自杜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他曾说,面湲湲之流水,望悠悠之白云,这是一种很好很理想的意境。如今,云亦随水而逝……唯有翻开《云乡丛稿》,摘取数朵云彩,是借花献佛,也是怀念。
? 潘曾莹与《庚戌春闱纪事诗》
科举考试的年代,家中若有子弟考中举人进士,那自然是无上的荣光。记得丰子恺的散文记他的祖母,临终前如何咬牙挺住,直至获悉儿子中举的喜讯,才欣然逝去。我幼年时,家乡有一处残破旧宅,名曰“世进士第”,据说这家祖上出过父子双进士。那时科举早已不兴,不知“进士”为何物的我,只瞧着大人们谈起这段历史时的神情,也不由得心生崇敬。后来,读书多了,才知莫说父子两代,科甲鼎盛的人家,六七代间,竟可以状元、探花、翰林、进士搴芳竞秀,才人辈出。比如苏州潘世恩、潘祖荫的“贵潘”家族。
前有父亲潘世恩由状元至大学士加太子太傅,后有侄子潘祖荫自探花郎至工部尚书入军机,夹在中间的潘曾莹只能“无奈”地被隐没。虽然没有那祖孙俩的赫赫声名,但事实上,潘曾莹并不平凡。他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进士,官至工部侍郎,且能诗善画,才华了得。潘曾莹两次被选中掌文衡,即参加三年一次的会试阅卷工作,从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成为进士。这是国家最重要的抡才大典,潘曾莹参与其中,那么,他能是泛泛之辈吗?
第一次是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潘曾莹是同考官,即十八位房师之一,负责将举子们的卷子择优挑选加批后,再推荐给四位正副总裁定夺。从三月初六进场,至四月初旬阅完卷、填好榜,潘曾莹食住在试院里一个多月。他所作的《庚戌春闱纪事诗》,便反映了那段时光里紧张又忙碌,荣耀兼欣喜的感受与心情。
邓云乡选取其中一组《分校杂咏》小诗,那里边的四首以飨读者,而我作为二道贩子,再选偏爱的两首,回味并珍藏:
先说前一首,若不知晓当年试场里的掌故,确实难领会这句“出蓝妙选择”,究竟妙在何处?原来考生们墨笔写的卷子不能直接拿给考官,必须经抄手用朱笔重抄一份,所谓的“朱卷”,方能送去评阅。因此考官在卷上写批语,就得用蓝笔了。而至于非蓝笔不可,还有一层寓意,那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内含对新晋进士的殷切寄望。想不到,竟是一支如此细腻而精心的妙笔啊!
后一首是咏存放落榜者卷子的卷箱,今日的考官当年也曾十年寒窗苦读,名落孙山的滋味感同身受,所以你的心血与泪痕,过来人我又怎会不知呢?
藉着潘曾莹的诗笔,我们得以窥见被滚滚历史洪流淘汰了的科场一隅。是的,那早已过时,但也的的确确为国家选拔出了像曾国藩,像林则徐这样的栋梁之才。尤其诗中的情意,何时读来,都不失亲切动人。
? 陈师曾与《北京风俗图》
读邓云乡的书,我常自叹孤陋寡闻。比如陈师曾,这位上世纪初誉满京华的画家、诗人、金石篆刻家,我是最近才自《云乡丛稿》中认识。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祖父——因“戊戌政变”而被撤职的湖南巡抚陈宝箴;也知道他的父亲著名江西派诗人陈三立,人们常说的散原老人;更耳熟能详的是他的弟弟,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历史学家陈寅恪;至于他那位不拘形迹的至友鲁迅先生,他慧眼所识,且大力提携的大画家齐白石,不光是我,恐怕得举世皆知。然而,绕了一圈,我却独独漏掉了他,终归是书读得少啊!
师曾先生大名陈衡恪,幼年失母,成年后两度丧偶的他,个人生活实属不幸。然而,他的为人却是温雅随和,在朋友中极有人缘。陈师曾与鲁迅先生曾三度相处,从南京陆师学堂,到留学日本,到北京教育部工作,两人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鲁迅先生管陈师曾要印章,要画儿,那是张口就来,不带客套;而陈师曾对于鲁迅先生给的润资,也是毫不客气,照收不误。此外,他还有一班时常在宣南法源寺看花雅集的文人师友,比如陈石遗、黄晦闻、林宰平、姚茫父等。
师曾先生自言:生平所能,画为上而兰竹为尤,刻印次之,诗词又次之。而周作人在《鲁迅的故事》中“陈师曾的风俗画”一节说:“陈师曾的画世上已有定评,我们外行没有什么意见可说,在时间上他的画是上承吴昌硕,下接齐白石,却比两人似乎要高一等,因为是有书卷气。”想不到,外行人居然看出了门道。
邓云乡则强调师曾先生的画,其独特处在于:“他画中所表现的创造性和思想性,这是别的画家所没有的。”
因为有书卷气,他的《北京风俗图》三十四幅画,名字即便曰“俗”,画却丝毫不俗;因为有深切的人文关怀,清末民初的市井百态,被他描画得栩栩如生,并细致入微。略举几幅画名,可见一斑:《糖葫芦》、《拾穷人》、《菊花担》、《泼水夫》、《人力车》,而他,一个贵公子的公子,一个留过洋的“中层干部”,却能为一群困苦无告的底层贫民倾情着笔,其良苦用心能不令人感动吗?
更相得益彰的是,还有数位与师曾先生过从甚密的文友为《北京风俗图》题诗题词,以便后人能清楚地了解当时社会风貌。比如《泼水夫》,两人推着水车,用长柄木勺在街头巷尾洒水,青羊居士(何宾笙)题云:
而两榜进士出身,又有留学经历的姚茫父,更是大手笔——为三十四幅画各填了一阕词,题泼水夫的是《双鸂鶒》:
这真是雅俗皆有了!让人惋惜的是,通常画家高寿的多,师曾先生却只活了四十八岁,不能有更多的作品传世,叹叹!
? 鲁迅与《北平笺谱》
我之所以对邓云乡的书爱不释手,很重要的原因是,那里边总会时不时爆些我闻所未闻,且其他书里没有的“猛料”。八卦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实在不能例外。《云乡丛稿》里,这次借着《胡适日记》,揭了一对兄弟的短,大名鼎鼎的大文豪鲁迅与给人感觉几乎是无书不读、著作等身的周作人,两人居然曾双双落选秀才考试,尤其弟弟,考了三次都没过。这是有多难考啊?诸位,您还敢再小瞧秀才吗?
另一桩意外是,鲁迅先生与郑振铎先生***同编印《北平笺谱》的事儿。以我国新文化旗手著称的鲁迅先生,却对传统文化之一的笺纸,对木板画心怀眷恋顾惜,近而产生“但此事恐不久也将销沉了”的担忧。于是,身处上海的鲁迅先生提出倡议,约同知己郑振铎先生,请他在教书之余遍访北平琉璃厂各家南纸店,搜购精美雅致的笺纸。接着,一个在沪选稿、编审,另一个在京联系印刷、出版事务。历时近一年时间,两地也不知往返了多少次邮件,含三百四十幅笺纸,分装六册的《北平笺谱》出版成书了!
此事往大了说,是为我国文化事业作出了贡献;往小处说,也是为那些默默无闻、辛苦劳作、技艺精湛的刻制水印笺纸木版艺人正名了,因为《北平笺谱》的目录中,画家与刻工名字并列,比如“花果,四幅,陈衡恪画、张启和刻”。这便是我们印象中常常要去战斗,要去革命的鲁迅先生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与珍视。
是的,我们已经很久不写信了,笺纸早已成了秋扇。可是,当我们读到木心的“车,马,邮件都慢”,不是照样感动吗?这或许就是《北平笺纸》于个人的意义。文化从来不是断层的,何况那些精华部分,虽旧,却仍是好东西,值得珍藏。
对于《北平笺谱》,邓云乡有一段很精彩,且略显激动的议论:
西谛是郑振铎先生的字。收在《云乡丛稿》里的这篇“《北平笺谱》史话”有个副标题:鲁迅先生逝世五十年祭,此文完稿于一九八六年,距离《北平笺谱》出版,已过去了五十二个年头。岁月悠悠,愿美永恒,永不销沉……
? 陈声聪与《旧都文物略》
“《旧都文物略》小记”篇幅不算长,读来却十分亲切。第一段邓云乡讲述自己喜得宝书的经过,读书人的可爱劲活脱眼前:
诸位,您是不是也特好奇,让邓云乡如此倾心,唯恐失之交臂,不惜重金买下的宝书,它究竟有何来历?那是一本民国旧书——出版于一九三五年冬天的《旧都文物略》,编辑者是“北平市政府秘书处”。这本巨型画册内有照片四百多幅,十五万多字文言文穿插其间,***分十二门:“城垣略”、“宫殿略”、“坛庙略”、“园囿略”、“坊巷略”、“陵墓略”、“名迹略”上下、“河渠关隘略”、“金石略”、“技艺略”、“杂事略”,宏大地展现了七七事变前北京的风土风貌世俗人情,真可谓弥足珍贵。
但其实这部北京历史文献,最初的编纂主旨是“为导游之助”。在旧市长袁良的主持下,为数不多的几位编辑人员,冒着酷暑据书查考,实地摄影,历经五个月编纂而成;可等到书得以付印,已是新市长秦德纯任上,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某人,便挂了个坐享其成之名。
此书令邓云乡尤感亲切的,是因为人。首先为秦市长代笔写序的机要秘书柯燕舲,曾经是他的老师;再者主编汤用彬的弟弟汤用彤,是他在北大文学院就读时的院长;最后,编辑之一陈声聪是他在沪上结识的忘年交,两人聊起京华掌故来,真真是不亦叹乎……更难得的是,陈老先生当时仍健在。因此,邓云乡获此宝书,顾不上回家,便径直赶往老友处,请他老人家题字。睽违五十载,人与书重逢,是何种情景,不说也知了。
陈声聪老先生的题跋中云:
原来编印此书,导游之外,还有这层深意。那正是侵略战火由关外即将蔓延入关之时,想来陈声聪身为袁市长的机要秘书,应该是知道些内情的。
陈老享高寿,活了九十一岁,耄耋之年仍勤于著述,精神可嘉。尤其他晚岁出版的《兼于阁诗话》,被评媲美于其福建同乡陈石遗的《石遗室诗话》。邓云乡感叹与福建人有特殊缘分,青少年时期在皇城根儿,作为清末邮传部尚书陈璧后人的房客,十余年之久;临老在沪上,又有缘认识陈声聪,半个世纪前的旧籍,获原编者题跋,不啻为一段艺林佳话乎?
? 后记
《云乡丛稿》中,令我感动的书人书事颇多,粗粗罗列便有十三则,若全部摘取,篇幅过长,读来不免疲乏。所以,还是决定狠下心来取舍,取者入本篇;舍者先藏着,待来日再写入另一篇?都是好东西,当一视同仁。
邓云乡说,他与福建人特有缘分。我虽不会闽语,但父系一族却也是如假包换的闽人,那算不算我与云乡先生也有一点点小缘分呢?哈哈,说笑话了。但我真心爱读他的书,会心处***鸣处举不胜举。
仍以“百年商务旧话”篇为例,邓云乡回忆曾于一九五四年冬,在南京清凉山后见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这部大型辞书的主编,当时已六十多岁的方毅老先生:
其实,云乡先生,我能想象。因为我读您的作品时,也曾被“真有如佛家当头棒喝”击中,以至于深深地痛悔自己虚度时光……
* 图片系陈师曾画作,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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