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01
张三丰第一次出场，是在《神雕侠侣》临近结尾，华山之巅。
那时候他还叫张君宝，是一个呆愣少年。书上说他“形貌甚奇……虽只十二三岁年纪，但凝气卓立，甚有威严”，杨过见了都暗暗称奇。
当时，潇湘子与尹克西偷了少林寺藏经阁里的《楞伽经》，张君宝跟着师父觉远老和尚一路追来。杨过小龙女与众人正在华山，刚好遇上这场纷争。
眼见只懂内功不懂招数的张君宝处处被尹克西欺压，站在一旁的小郭襄忍不住帮腔，她让张君宝放手去打，打不过有她帮忙。
小君宝听得这一声鼓励，在混乱中不忘向郭襄道一声谢——
“多谢小姑娘！”
等到打退了尹潇，郭襄回过头来，看到张君宝头上的伤口在汨汨流血，连忙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包扎止血。
那是张三丰（张君宝）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姑娘，不料却见她“满脸忧伤，眼里更是泪光莹莹”。
02
再相见时，已是《倚天屠龙记》开篇。
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
郭襄穿着淡黄的衣衫，骑着青色的毛驴，皓齿明眸，像是个松树间的秀丽精灵，飘然来到少林寺。
她是来找无色禅师打探杨过的消息。可最终还是失望。
郭襄下山的时候，张君宝一直跟在后边，不敢向前，不敢与她并肩，始终隔着几步远，但还是远远跟着。
郭襄回过头看到了他，便说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
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
郭襄从怀里摸出一对小小的铁罗汉——
那是一个小玩意，上了发条，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
那是她十六岁生日那年，无色禅师送给她的礼物。
那一年，她曾收到过生命里最丰盛的三份礼物。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赠与的礼物，暗地里都标好了价格。有一些礼物，值得珍藏，但却要以一生为代价。
郭襄展颜一笑，把铁罗汉塞到张君宝手里：这个给你。
她上了青驴，即将飘然去了，只剩下小君宝握着铁罗汉站在那里。
山道上，投射出他长长的影子。
那一年，郭襄十八，张三丰十六岁。
03
几天后，郭襄回到少林寺，正逢奇变。
“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又有人喊：“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
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之后是觉远带着张君宝和郭襄突围而出，力竭圆寂。
郭襄看着伏地痛哭的张君宝，觉他身世可怜，就让他去襄阳找自己的父母寄托为生。不然，“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何以谋生呢？
临行前，她留下一句话——
“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
所有的别离，总是惊人的相似。
数年前，杨过最后一次和她告别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说道：“咱们就此别过。”
她心里只有杨过，从没有真正注意到眼前的少年。
04
当年的张君宝一定在心里想过：要去襄阳吗？到了襄阳，就有了庇护，从此安稳，有饭可吃，有武可学，更重要的是，能再见到她。
可是，堂堂男儿汉，又怎能一生托庇于人呢？如果一生庸碌无功，即使终日厮守，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是好的感情，它能够让人充满勇气，去变得更好。
所以，在距离襄阳二百里远的武当山，张君宝怀揣着铁罗汉，转而上山，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发奋钻研武功。
从此，武学史上的一位大宗师喷薄而出；从此，那一个呆愣的少年，就长成了张三丰。
05
一百年。
武当山上，孤灯长明。一门又一门的绝技不断给江湖增添新的传说：
梯云纵、震山掌、绵掌、神门十三剑、绕指柔剑、真武七截阵……
张三丰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每一样新功夫的创出，都会惊艳整个江湖——
“身躯微一转折，轻飘飘的落地，使出了当世轻功最著名的 ‘梯云纵’”；
“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派 ‘绵掌’”；
“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 ‘绕指柔剑’”；
甚至是一句“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他都能在深夜里创出一套剑法……
昔年那一个少年，终于长大了。
可是，郭襄呢？
当年那一个瘦弱的少年，那一个将铁罗汉视若珍宝的少年，终于，创造出了不输于杨过的功绩。
这一些，她知道吗？
她应该是知道的。
只是，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改变。
“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她和张三丰再也没有重逢。
俞莲舟说：“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
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说——
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够美好，于是才让人唏嘘。
殷素素曾经问过：“这一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
当时她的丈夫张翠山还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可是，那一个一贯古板严肃的俞莲舟，居然很认真的回答了这个有些八卦的问题：
“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
那一年，遇到杨过，她的人生就此定格。她心里只有风陵渡口，没有那对铁罗汉。
张三丰做出一个决定：凡我门下弟子，永远不得与峨眉弟子动手。
这是我对你的许诺。
06
后来，年过百岁的张三丰又开始闭关。
人们很不理解：难道武当过去的辉煌还不够吗？还要证明什么呢？
张三丰觉得不够。他要“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武功全然不同”。
“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这一闭关就是一年多。
直到有一天，“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
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如今已须眉俱白。他走出的那一刻，世间已多了一套崭新的武功，叫做“太极拳”。
步入小院之后，张三丰做了一件事：从身边摸出一对铁罗汉来，交给了徒弟俞岱岩。
——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把铁罗汉带在身边，哪怕闭关的时候也是一样。
终于，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放下了它。
“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与我的……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
张三丰说完，“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那个小小的少年，终于走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