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生]再说“喝酒”——说不完的酒桌话题
再说喝酒
程相崧
我写过一篇《呡客谈酒》,呡客指的是那些酒量小的人,或曰小呡、小沾、闻老板等。人家大杯豪饮,他小口呡着,甚至闻一闻酒味儿,就有些微醺。
那篇文章里,我说了村里一位酒鬼嗜酒的悲剧、童年一次醉酒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有就是现今酒场上给人的种种不快。但是,末了,我也说了酒的一些好话。这就使这篇文章还不至于是一篇“绝酒书”。所以,后来遇到恰切的朋友相邀,或者实在推不掉的盛情,我还是欣然赴宴。
但是,心境还是改变了。从前,常是为了自己的窘态不安着。该说的话没说,该敬的酒没敬,不该说的话说了,声音太大了或太小了,等等,都会让我一两天睡不着觉。真正是“吾日三省吾身”。现在,知道自己不是八面玲珑,实难应付,索性放下。心里想,我是推脱不掉,你既盛情相邀,就当谅解我的失礼,至少,不该捏我这个错的。
最近,我就赴了一次酒约。同桌多是相识十来年的朋友。有一位早就闻名始得一见的女士,回来就把我写进了她的日记。大意是我的窘态让她颇为快慰,因为,她一向是以为自己拙于交际和言谈的。这一下,被我比下去了不是?呵呵。我哑然失笑,心想,她大约不知道,这次自己的表现,自我感觉,还是有生以来最自然最不拘谨的一次哩。
这就可以看出,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希望大抵都要落空。自己开心,才是最大的开心。我是不擅长酒桌的应酬,但就算游刃有余,也难令人百分之百满意。因为这位女士还写了一句,说她看我也“长得不好看”。这就非我力所能及了。这让我想起苏童的一篇演讲。苏童是颇为帅气的,但他说很多女士第一次见他,都会气愤地说:“你怎么长这样?你不该长这么难看!”
这就给很多在酒桌上尽力表现自己的男士敲响了警钟,有些事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你一番操作猛如虎,最后也难免因外形或其他方面被扣分,而面试不及格。倒不如我这样坐在那里像“一尊神”,像“一个稳重的长辈”。只要自己心里坦然,也就够了。不能喝就不喝,不想应酬就不应酬。我心里是敬你的,分分钟都在敬你,倒不在我举杯不举杯。你如果以为我这是无礼,我倒觉得你非敬我喝还是一种“冒犯”呢。
我是一向不喜欢酒桌上的虚礼的。带来带去,提来提去,敬来敬去,有时遇上长辈,还有端酒之说。这其中又有一些规矩,个数自然是好事成双,还有站和坐,喝前的说辞,碰杯时的高低。稍有差池,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对你有所成见。我觉得,这往好听里说是小题大做,往不好听里说真是病得不轻!你觉得人家不敬你是冷落了你,你不觉得你让人家喝是一种无礼吗?这样喝酒,倒不如找个地方就着咸菜,喝碗棒子面糊涂的。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觉得,好多人到了酒桌上,就变了另一副跟平常截然不同的面孔。他们的话让我感到虚假,他们的样子让我感到好笑。他们仿佛在按照规则玩着某种 游戏 ,某种语言和肢体的 游戏 。这种场合的周到有礼,其实是一种虚情假意,第二天就可能照样颐指气使。这种场合的友谊,千万不要当真,第二天大约都要缩水。这种场合的许诺,更不具有契约的性质,出了门就应该抛之脑后。这样的场合,总能暴露太多人的劣根性。所以,大部分的酒局,都让人觉得并不畅快。觉得是浪费了时间,消耗了生命,别无其他收获。
这还是酒场给人的好的错觉,是人在往你满意的方向变化。但是,也有人在酒桌上卸去平常文质彬彬的假象,变成“瞎包孩子”的情况。“酒疯子”都是酒醉心不醉的,这不消说。还有一种“酒阴子”,是仰仗自己的酒量好,恨不得将大家都喝趴下。这种人从前农村就有,是酒场劣俗的传承者和维护者。常是在肴馔上来之前,他们先提议每人干上两大杯。名曰“剔苗”,目的当然是留下菜肴让他独享。这种人搁现在恐怕还要提前在兜里塞几个方便袋的。但因为时代变了,移风易俗,好多人也不认他。
我是村人,自小厌弃了乡村的拙劣酒俗,以至深恶痛绝。无奈,这一辈子还要在小县城混迹,接触的又多是农人的后代,都秉承着农人在酒场的规矩。我凭着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绝不相信他们天性纯朴之说,而是觉得他们天生顽劣。我就听过一个乡镇干部大诉苦水,说跟那些大队干部喝酒,真是得往死里喝。有一位从前干过基层干部的老领导也说,那时候,他们那里每年都有喝死人的记录。死法五花八门,都跟酒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这毫不夸张,我们村就有一个在镇上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喝完酒从面包车上下来撒了一泡尿。尿没撒完,人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相信酒量大抵来自于遗传,也即身体素质。没有好肚腹,是练不出来的。“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我父亲从前做过十年的村干部,有一次跟着上边突击提留回来,一进院子便直奔粪坑,蹲在那里大声呕吐。我远远看着,心想他真像一条吃了药的狗,或者一只吃了死耗子的猫。我这辈子,绝不学他那样。这时,母亲弄了一碗水气呼呼地地端过去,数落他“拼种”。父亲有些羞赧地傻笑着说:“舍命陪君子!”这一句话惹恼了母亲,母亲骂道:那是君子吗?那都是些万人操婊子养的坏种!
这些年,酒场环境好转了许多,没大有人硬劝人喝酒了。从前,我刚上班那会儿,还有人以能劝人喝酒,能把别人“安排”不下去的酒“安排”下去为能事。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说过,“多大的酒量,多大的才干”(大意,原话似乎更巧妙)。我当时就怀疑他的脑袋让驴踢了,怎么能说出这样丢人的话,不怕人瞧不起他吗?还有人知道我写点东西,便说“你看人家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不喝酒,还写什么文章?”我心想这个傻叉,竟然以为李白喝的是白酒。中国有蒸馏白酒是始于元代。刘伶、阮籍、嵇康、陶潜、李白、苏轼、李清照喝的都是米酒甜酒。就连武松打死吊睛白额大虫那次,也只相当于吹了几瓶啤酒吧。元明清三朝,有几个豪饮的文豪,又有几个擅酒的英雄呢?这些事,我没跟那个劝我学李白的傻叉理论。因为,我想让他继续傻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