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之作《周易》之美

《易》居六经之首,后通称《周易》。它提示天地万物推移变易之道,周密而有普遍性意义。它区别于周代以前的两种古《易》:神农所传的《连山》和黄帝所传的《归藏》。周文王重新演绎古《易》,使之传布更广。作用更大,因此叫《周易》。它由《易经》和《易传》两部分组成。

《周易》含两部分:一、《易经》有8经卦及其迭合的64别卦,文字有64别卦的卦名、卦辞,384爻的爻辞。二、《易传》有《文言》、《系辞传》、《彖传》,《象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7种10篇,解释《易》的本义,就像“经”的“羽翼”。又称”十翼”。

从”经”到”传”,经历了长时期很多人的探索和创造,从传说的黄帝和伏羲,到周文王,历时一千多年。孔子曾给学生讲《易》。《系辞传》中的“子日”,可能是学生的记录。从周文王演绎《易》定型,到孔子(周灵王、敬王时代)。又历六百余年。其它九翼,到战国时大体写定。整部《易传》创作历时三百年。今见《周易》。是远古到上古三千年问”人更三圣。世历三古”(上古伏羲,中古周文王。下古孔子)完成的伟大经典。其作者之多,时间之长,在全世界堪称第一。它在全世界的影响,也十分巨大。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为《易经》英译版写过《前言》,十分重视此书。(译文载《周易研究》1991年第2期)

《易经》原初的形态是一部卜筮之书。在叩问人生、社会、国家的命运前途的吉凶福祸时,体现了“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的忧患意识和生命体验。《易传》中的《文言》以文示美。《系辞》以辞达情,《彖》、《象》以象尽意。用富于文采的辞语阐释,使“象”和“辞”,有着不可定指的多义性,多种情景的适应性。恍惚的朦胧美,其中充满智慧的生动意象,可给人愉悦的美感。

《易经》的主要手段就是“立象以尽意“,它的产生就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就是先人的立象。这个象有实物为依据,又不是模拟物形。而是代拟出有普遍意义的符号。首先画出两个最基本的符号:“一”象征天、男、阳、刚等;“一一“。象征地、女、阴、柔等。然后再将这两个高度概括的基本符号按天、地、人三个层次迭合,象征与人有密切关系的耳目闻见、亲身感受到的雷、风、水、火、山、泽等重大物象,创造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8个象,“象其物宜”,“宜”在“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各以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作为八经卦之名。再扩大体现人事的意象为64个符号,在卦爻辞中还原为有多义性、多种情况适应性的可感意象,提升出很多人生哲理和安危吉凶情况。正如宋代陈骙所说:“《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易象有了象外之义。暗示或联想人生很多具体情况,犹如文艺的比兴,增加了审美感染力。

《系辞》说:“圣人之情见乎辞”。辞中有对人生况味的生动体验,对安危吉凶多种情况的真知灼见和忧乐爱恶之情,对得失、忧乐、悲欢、悔吝、困顺各种境遇的形象体现,使人能“观其象而玩其辞”,品味中“乐而玩”。(《系辞》),得到审美愉悦。

《易经》语言精炼含蓄,富有文采。爻辞用简炼文笔写出多种具体情况,既生动。又不确定过死,有多义性,多种情景的适应性,灵活多变地写出各种转化。甚至是”物极必反”的情况。《系辞》说卦爻辞“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由而中,其事肆而隐。”类似文艺的“象征”手法。如同刘勰《文心雕龙·隐秀》所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宗经》说:”论说辞序,《易》统其首。”《乐记》说音乐产生于“人心之感于物”:《易经》的“咸卦”。按即古之“感”字。爻辞中描绘了下《艮》(少男)、上《兑》(少女)的交感之情。潘光旦翻译霭理士著《性心理学》第391、392、310、394页说。咸卦及《咸彖传》中所写的“咸其拇”、“咸其腓“、“威其辅颊舌”等男女欢情,就已描写了情爱。并涉及“审美感应”等重要的美学观念。

最为重要的是,《周易》说,卦象的产生是因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以“立象以尽意”,提出了比西方早两千年的“意象”说和“象征”观念。从卦爻辞中可以感受到象外之象、有别种韵味的意境。联想到各种生命境况。还由卦位、爻位的随机变化和趋时变通,有了通变日新的观念,通过有多样变化的文采,体现天地万物变化之道和无限多样的生命情意。

《周易》的贡献,最可珍贵的精华,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大视野和高起点,揭示了世界万物发展变化的总规律:天地之道在于世上一切事物无不在变化之中。正如《彖传》所说:“天地之道,恒久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

《系辞》说:“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知变化之道,其知神之所为乎”:《彖传》说:“大观在上,……中正以观下,……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圣人观察“神道”(天地之道),由自然变化规律推及社会发展规律,以改造社会人生,“化成天下”,创造人类的事业,使之合乎天道。《系辞》说:“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日新之谓盛德”。要以“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把“穷神知化”作为人生哲学的境界。《系辞》又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以不断创新的精神。使万物得其宜所。恰好为美,有利于天下之民。就是“至美”。所以,《坤·文言》颂扬内有美德,又发挥作用于外,就是至美: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易传》的贡献,是进一步指出天地变化之道在于“内因“的对立统一,相摩相荡和相生相克。《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

《易经》中尚未有明显自觉的阴阳观念。卦、爻辞中不见“阴”、“阳”二字。阴阳观念早见于《国语·周语》记载。西周末,伯阳父说地震原因是“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天地之阴阳二气“若过其序”则生乱。《左传·昭公元年》晋平公人体阴阳失调,过则为灾。《易经》《蛊》卦说:“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下巽·上艮)。意为长女欲匹配少男,不匹配。这也有阴阳要和谐之意。《易经》虽无“阴阳”二字。但卦名乾坤,也就是《易经》所说的阴阳。“太极图”有阴阳二部分组成,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即相互依存与渗透。相互矛盾斗争,推动发展变化,即是天地变化之道。掌握宇宙发展的总规律,认识到天下万物都是由“阴阳、刚柔等一系列多样的对立统一因素,相摩相荡,生生不息。演变出自然的昼夜、四季,社会的治乱、兴衰,人类无数的差异、矛盾、冲突,相生相克,相互依存,渗透和转化。

用《周易》揭示的“天地之道”这样的基本精神来指导我们研究美学,就可以认识到:美。从外部来说。美是与丑对立统一地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从内部来说,美又是基本上由阴柔美与阳刚美两个方面组成,它们的关系也是相互矛盾、联系、渗透、生发的。清代姚鼐对此也有很好的论述。他也是从“天地之道”论及阳刚美和阴柔美的: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凴高视远,……。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谬乎其于叹,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复鲁絜非书》)

他从”天地之道”申论到为文的阴阳刚柔。因作家性情、形状、气质而定。阳刚与阴柔在一个作家身上又不是截然分割的。“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文章的阴阳变化之道。又是相辅相成,互补互济。可以有所偏重,却不可偏废;两者是既有差异矛盾,又相依存统一的。他说:“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他在《海愚诗钞序》中又说:“天地之道。协合以为体,而时发奇出以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伟劲道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柔刚互渗。也是太极图中阴阳互渗的表现。这正体现了《周易·系辞》所说:“君子知微以彰。知柔之刚,万夫之望。”“阴柔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我们今天研究美学,应该提升到《周易》揭示的“天地之道”的宇宙总规律的高度去研究美与丑的外部对立关系。阳刚美与阴柔美的内部对立关系。并深入认识到两者相互依存、渗透、生发、转化的关系,可有偏重、不可偏废的关系,它们与审美主体的气质、才性的关系。

《周易》最重大的发明创造,在于揭示出天下万物的变易之道。汉代《易纬乾凿度》说:“《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在简易、变易、不变这三层意义中,主要之义是“变易”。唐代孔颖达说:“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周易正义·序》)。《系辞》被称作《易经》总论。它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又说:“阴阳不测之谓神”。王弼《周易注》中转引韩康伯的说法:“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形诘者也,故曰阴阳不测。”这就是说阴阳之“道”也是不断变化的。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变是正常的,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要事物不变,是不可能的。汉代董仲舒说:“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是错误的。准确地说,天与道中可能有不变的部份,但总体上不可能不变。梁代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时序》篇),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通变》篇)他首先肯定了,时代变了,人们的审美要求和审美趣味必然要变。然后他又指出。变有好有坏。他肯定了建安风骨的变是好的。同时也指出:”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定势》篇)

在美学研究中,我们应以《周易》论天地变易之道的思想,肯定审美要求、趣味、欣赏和创造必然随时代而变,我们要继承、发扬和肯定其中好的变化。正视不好的变化。深信不好的变化又必然要再变。我们要吸取和发扬其中合理的因素,克服其中不好的因素。按螺旋形上升、否定之否定的规律,日趋更好更美的方向发展。

《周易·象传》在乾卦中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要以不断创新的奋斗进取精神,效法天道,不断改造和创造,使世界、自然、社会和人类自身不断向更新、更好、更和谐、更美的方向变化发展。

在《周易》的卦、爻辞中,尚未出现“美”字,但频繁可见“利贞“、”利涉大川”等,可见功利观念先于审美观念。在“乾卦”中的”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中。我们还感受到传说中的龙有动态矫健之美。在卦名、卦爻辞中。有“含章可贞”、(《坤》六三爻辞)、“观国之光”(《观》*爻辞)。“含章”即“含美而可正者也”(王弼《周易注》)。“光”即“光华盛美”(程颐《周易程氏传》)。其中折射出审美感受。《易传》中的《乾文言》还说:

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驭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其中的“大”、“美”、“刚”、“健”、”纯”、“粹”、“精”都有审美意义。通过形象和意象。感受到”旁通情也”,更是接近了通过形象、意象以感受到感情意味,能利天下而不言所利。这正是审美的特点。“时乘六龙”和”云行雨施”。也有生动形象的审美意味。

《庄子·知北游》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孔子在《论语·泰伯》中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焕乎,其有文章。”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孟子。尽心下》)。《说文》说“美。甘也。从羊从大”。这些表明古人认为有利于人的“天地之美”和“万物之理”相统一,和给人和谐美感的”天地之情”相一致。《易传。大壮·彖》说:“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

如前所说,《易经》的“咸卦”的“咸”字。就是后来下有心字的“感”字,可作感应讲。也可作动词讲。后来的《毛诗》释“感”为“动也”(读如han撼)。《易传》“十翼”中大量出现“感”字,后来《说文》给“感”下的定义是“动人心也”。《易经·咸卦》就描述了男女感应生情的审美状态。《易经》卦、爻辞中无”情“字。《易传》用“情”字14次。通过形象的感受以动情,正是审美活动的核心。《系辞》说:“物相杂,故曰文。…。参伍其变,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序卦传》说:“《兑》者悦也。悦而散之”。扩散欣悦,感染他人,则是审美创造的审美作用。《系辞》说君子“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说其辞“曲而中。”可供品玩欣赏,也有审美意义。

《周易》对美学研究有重大指导和启发意义的是:在以“言“达“意”之问。提出了“象”。《系辞》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并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周易》还能进一步启发我们认识到,立象不仅可以尽意,也有不可尽之处。有其模糊性,可广泛启发联系和体验,还可传达出象外之情意韵味,这更是直言所不能达到的。这对于美学研究有更重大的意义。

“象”有三种:一是具体物象:二是《韩非子·解老》中说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意想中想象的非现实的象;三是人们模仿、创造、临摹、描述的相似于客观物象的象。《系辞》说“拟诸形容。象其物宜”,“象也者,像也。”有人造的“像。就是第三义。其中也包括了第二义“想象”的意思。超越一切有形物象。又包括能象征它们的“意中之象”。是最博大最完美的“大象。”《老子·四十章》说“大象无形”。即超越具体物形,如“无言之美”,“无迹可求”,“大音希声”,是美的极至。

《易传》奠定了“意象”说的理论基础。按照《系辞》说“称名也小,取类也大”的说法。圣人立象以尽意,有典型意味,有象征意味,有多义性,有多种情景的适应性。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章》说“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他还有“得意忘象”之说。有象征意味的象,可让人们妙悟“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言外之意”、“意象”中的美。这个美是无限多样的,正如王充在《论衡·自纪篇》中所说:“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嵇康《声无哀乐论》中说的:“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

朱光潜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曾说过,美在“物乙”之中。按我今天的体会,其意是说。美即在审美意识浸染其中的”意象”之中,而不在与人绝缘的孤立的“物甲”之中。今天细想来是有道理的。美是对人而言的。离开与人的审美关系,不进入人的审美意识之中。孤立绝缘于人的物,本身无所谓美。当时囿于对唯心论的戒备,不重视审美意识与物形象结合的“意象”在审美创造和欣赏中的重要作用,实在是一个严重的偏向和错误。而朱光潜说的“物乙”,实即”意中之象“。他重视了审美意识在“立象以尽意”中的作用,现在想来,确是很有道理的卓见,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无畏无私的学者品格。

《周易》首先创造了“象”,充分重视了人类创造的意中之象在”以言达意”中的作用。是一个了不起的睿智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