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2009年第05期第06期[网络传真]的濯锈,谁有原文?

阴天,朱红的窗栏未干,青石板留有斑驳的水迹。

园中的葱茸绿意,被隔夜的雨洗过,清亮茂盛,正中间的铜鼎里盛满了昨夜雨水。

独自倚在朝南的窗口,底下的景色一览无余,女子有些吃力地揉了揉眉间的朱砂痣,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就像要把她的神经都生生撕裂一般,连支着头的手都猛地痉挛。她强忍着痛,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这几日生意平淡,就权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铸剑本就不是她志趣所在,只当是谋生的手段罢了,她实不愿整日呆在火炉边。可是现在闲下来,却又反而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弈修不想再多想,头痛稍稍缓和了些,又无端浮出“屈指西风几时回,不道流年暗中换”这样感慨的词句来,只好摇摇头,驱走这些杂乱无章的念想。

低头看时,前院的门口走进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她不由地站直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进了她的剑坊。

俞伯迎出来,朝着少年微微颔首,把少年迎进来:“公子需要些什么?”

少年衣衫褴褛,唯有一双坚毅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固执地发着光芒,他朝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求弈修师傅赐剑。”

老者笑笑,朝着少年摆摆手,“可不敢当!老朽可不是弈修师傅,请稍等,我请小姐下来。”

少年的表情有些诧异,在老者转身之后,兀自喃喃,“弈修师傅竟然是女子?!”老者没有回头,只嘴角微微笑着。

弈修在二楼的窗口静静盯着少年的脸,他的眸子里有一种和他的年龄相称的倔强——这是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应该有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她的心一阵牵动,冥冥之中,似乎像是遗落在哪里的东西被重新拾回。

“小姐,楼下有客人。”俞伯的声音在她的身后想起,弈修回头,步态安闲,有意无意取笑着老者:“俞伯你现在越来越讲究效率了嘛!”老者呵呵地笑着,也不恼。

两人一同下楼来。少年见到弈修,慌忙上前,拜倒,“请弈修师傅赐剑!”

“嗯,起来说。”弈修也不扶他,独自拣了张位子坐下来,手支着头,吃力地揉着眉心的朱砂痣,头痛又开始加剧。

少年一点一点抬起视线,弈修一张精致的脸落入眼帘,不由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子竟然是最出色的铸剑师。上苍似乎是忘记了召她回天庭,她才会被遗落在人间的吧?

弈修像是觉察到了少年的失态,朝着俞伯道,“俞伯,咱们忘了给客人上茶呢。”少年这才意识到,尴尬地移动目光,朝着弈修恭恭敬敬又拜了一拜,站起来道:“请弈修师傅赐在下一柄剑,以报灭门之仇。”

弈修支着头,“哦?可是我这里的兵器价钱都很高,我看你不见得能买得起呢。”

“是!我们全家都被铁骑都统颜安成杀害了,我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自然在没有能力买得起弈修师傅打造的剑。”少年不卑不亢,声音清亮,连端着茶水过来的俞伯都不免动容。

弈修接过茶水,无视少年激动的表情,淡然道:“你既知无法支付,又何必来找我呢?”说完喝了一口茶,把茶杯置在桌角,起身欲走。

“因为我相信,像弈修师傅那样的铸剑师,应该能够明辨是非,有一颗惩奸除恶的善心,助我报仇,也为天下人除害!”少年异常激动,眼里闪着炯炯的光芒,他跨上一步,挺直了脊梁拦住弈修的去路。

“年轻人,”弈修停住脚步,不急不恼,“兵器本无善恶对错之分,那是因为人,它才会成为杀人的工具,抑或是行侠仗义的资本,但是无论如何,杀人都是犯法的,不是么?这个世道的正义,不会掌握在握着剑的人的手里。”她盯着少年的眼睛,“何况就算我给你最好的剑,你就一定能为家人报仇吗?”

“不管怎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报仇!”少年怒睁着眼睛,眼神执着而又近似疯狂,弈修退后几步,重新坐回原位,摇头,叹气,又有一丝苦笑,问面前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姜语柯。”少年昂起头,三个字落落大方地从嘴里吐出来。

“好”,弈修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道:“颜安成的剑是当年我爹历经千辛万苦打造而成,确实是当今难得的好剑,世上能敌得过它的剑恐怕并不多,我这里有一把濯锈,你可以拿去一试。那么明日你再来取剑吧。”

少年的神情转为惊喜,孩子般跳起来,“濯锈?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公子濯的佩剑濯锈?”

“但是有个条件。”弈修清冽的目光驱走了少年一半的欢喜,少年扬起头,“多谢弈修师傅,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不难,你只要留一口气把濯锈送回来便可。”弈修轻描淡写。

“可是……可是万一我报不了仇,反而被杀了呢?”少年有些不安起来,这样的设想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也应该是他觉得最有可能的局面:同归于尽。只是,也许就连“同归于尽”也是奢求。

弈修没有一丝表情,苍白着脸道:“那么我用濯锈换你的命,剑在人在。明日你再来取剑吧!”便站起身离开房间。

回到自己的小楼上,弈修靠着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窗外园中的海棠压枝松柏成趣,在她的眼里都顿时索然无味起来,不知道这样的阴霾天气到底要持续多久。

屋子里点了茉莉香,青烟一柱,沿着床上挂着的轻纱帐,攀升到半空又腾腾散开去,安详而静谧。

纱帐后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这样莽撞的年轻人,权衡利弊,你不该把剑给他。”

弈修陡然皱起眉头,朝着幔帐后的黑影喝道:“我们世人的感情你也懂么!”说完拂袖离开,惹得茉莉香的烟柱一阵搅动,四处飞散开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压抑。过了很久,幔帐后才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铸剑阁。

即便是冬天,这里的温度也高得让人难以忍受,何况现在还是娇花争艳的季节。

“小姐这些都是最近打好的剑,请过目。”俞伯把一色的长剑整齐地码在案板上,弈修随手挑起一把拉开,冰冷的剑光映出她的脸庞,新打的剑总是太过锋芒毕露。“哗”地收剑入鞘,又拾起另一把来看,反反复复,直到案板上所有的剑都检查过,弈修才松了一口气,取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一批剑他催得很急,我们要加快些。”弈修顺手翻了翻挂在墙上的黄历,它早已经被闷热的空气浸透得湿漉漉的。“俞伯从明天起一概生意都不接,直到我铸成灼阳剑。”俞伯点点头,“老奴明白。”“哦,还有答应那个孩子的剑,明日取了给他便是。”“是,老奴记住了。”

“好,希望这把灼阳能让他满意。”弈修按住铸造图,脑子里的神经又撕扯起来。

“小姐,我真不明白。颜安成明明就是人人得而诛之而后快的人,你为何还要帮他铸剑?何况?……”

弈修摆手示意俞伯停下,点起身边的一个火炉,看着火苗一点一点把黑铁烧成通红,保持沉默。俞伯垂手立在一边,眼睛里唯有跳动的两簇烈火。

“俞伯,我们只是铸剑的人,这些凝聚了我们心血的东西,本就没有错。即便我这把剑不为颜安成打造,我也不能保证它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主人。”弈修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平静,但是俞伯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无奈。没有人有能力改变一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渺小,渺小而珍贵,好人坏人,都只有这一个人。刀光剑影的江湖,难道真的有正义有邪恶之分?用剑来伸张正义,谁又是正义?

弈修却已挑了一块上好的黑铁,投入铸炉。“俞伯外面的事就由你多担着点了。”弈修笑笑。俞伯心领神会,走出铸剑阁,身后的铁门吱呀吱呀徐徐合上,把最后一丝光也隔阻了。

天气已经开始逐渐转晴,地上的积水渍一点点褪色,这样即将明朗的天气总能让人莫名地心情舒畅,俞伯伸了个懒腰,却意外地发现剑坊门口跪了一个白衣女子。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请快快起来。”俞伯忙迎上去。

白衣的女子抬起头,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梨花带雨,“求先生让我见见公子濯,人命关天,请先生救命!”止不尽的哀矜。

“起来说话”,俞伯轻轻叹气,“也亏得还有人记得当年的公子濯。只是,你如何知道这些?”

“这么说,公子濯果然在澜沧剑坊?”女子顾不得揉失去知觉的双膝,双手扯住俞伯的衣角,“求先生带我去见他吧!”却脚下一软,一头栽下去。俞伯扶她进屋,沏了铁观音,白衣的女子捧茶在手,道:“我弟弟得了怪病,危在旦夕,我听说桃山上有一位老神医便去求神医救我弟弟,神医答应救我弟弟,但是……但是要我以名剑相换。”

“哦?这么说,公子濯的下落也是这位神医告诉你的喽?”俞伯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这世上记得公子濯的人不多了,知道公子濯下落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个神医到底又是何人?

“先生,求求你。我弟弟再不救治,就……就……请现在就带我去见公子濯吧!”白衣的女子放下茶杯,欲又跪下,俞伯忙扶起,“随我来吧。”

屋子里点着的茉莉香已经燃尽,余烟未散,仍旧缠绕着旖旎于地的幔帐,说不出的暖昧。白衣的女子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精致却朴质的摆设,半新;案几上堆放着词谱和医理的古籍,看样子不知翻阅了多少遍;案几背后是古色古香的雕花书架,书架上的书却寥寥无几;床边摆放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长势芃芃,说不出的奇异感觉来。

“公子,有位姑娘想见你,我便将她带来了。”俞伯在幔帐边小声地向着里面的人通报。

“俞伯也学会擅作主张了么?我很累……不想见她了。”幔帐后传来沙哑的声音,继而一片死寂。

“求公子赐以濯锈,救救我弟弟!”白衣女子闻言扑通跪下,两眼紧紧盯着幔帐,似乎想把它看穿一般。

“濯锈剑不能救人,我也不懂医术,姑娘另请他人吧……俞伯,送客。”声音略显疲惫,俞伯能感觉出来他说话很是吃力,点点头,正欲扶起女子,却不料那女子膝行至床边,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公子濯曾经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为何今日见死不救?我原以为找到公子濯便是找到了希望,原来世道却再三让人失望啊!”言罢起身,抬起湿漉漉的双眼。

尽管很轻微,白衣的女子还是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幔帐后的人控制不住地颤动了一下。那双溢着雾气的双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归属感,就像是遗落在记忆里的东西突然间重新被回忆起来,记不真切,却又真切地存在过。

“你叫什么?”公子濯缓缓开口,时间像是划过了一个圈,回到起点。

“怀忆,柔怀忆。”白衣的女子垂下头,加重道:“请公子赐我濯锈,怀忆愿意倾其所有,包括性命。”

“你的命很值钱么?”公子濯轻轻笑起来,俞伯心中一阵宽慰,毕竟在澜沧剑坊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公子濯笑。

女子涨红了脸,“那么请公子开口,只要怀忆能够办得到,一定万死不辞。”

“算了……我想要的东西,你办不到。”公子濯停了一会儿,朝着俞伯道:“俞伯,取了濯锈给她吧。”

柔怀忆深深鞠了一个躬,泪涟涟地含着笑。俞伯却不曾移动脚步,面带难色道:“公子忘了?昨日小姐已经将濯锈赠与那个叫姜语柯的孩子了。”

“啊……记起来了,我倒把这给忘了。”公子濯讪笑,“怀忆姑娘,现在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濯锈剑已经赠与他人,我也爱莫能助。”

“这……”柔怀忆一时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在那几株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植物山游离。

“这样吧,反正那孩子要等明日再来拿剑,等到明日你再来,同他商量商量如何?”俞伯道。

“也好,怀忆谢过公子濯,谢过俞伯。”女子跪倒再拜,“怀忆明日再来。”

绿杨春雨三月暮,东风等闲度。

十里长街,游人接踵,唯羡好时节,年少青衫薄。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寂寞了落在繁华长街尽头的澜沧剑坊。

时近晌午,石板路上想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朝着澜沧剑坊的方向急匆匆奔去。

踏入澜沧剑坊的大门,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不似工整严谨的长安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了江南的习气,庭院深深,柔丽精巧。

“呵!今日怎么现在才来?”俞伯招呼少年入座,“你让柔姑娘等了一个上午。”

“不碍的”,柔怀忆浅笑,转向少年,“这位便是姜语柯么?”

“嗯。你找我?”姜语柯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衫,纵使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仍然能够看出,这个少年从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着富家公子应有的大方和修养。

“我同你一样,也是来求濯锈名剑的。”柔怀忆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哦?我看也未必一样。这把剑弈修师傅已经答应借与我了。”姜语柯看着柔怀忆,眼神坚定。

“不知姜公子求濯锈剑以为何事?”柔怀忆抬头直视姜语柯,毫不示弱。

“报仇。”这两个字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牙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太多和年龄相称的浓烈感情,恨,则入骨。“报仇”,像是一个诅咒,框起他未满的人生,不死不休。

“我想也许这把剑我更需要。”柔怀忆站起来,朝着姜语柯鞠了一个躬,“怀忆求剑,为救人,公子则为报仇。古语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姜公子明白事理,该是个君子,‘救人如救火’的道理公子想必也懂,现在我弟弟的性命悬于一线,还请公子能够成全怀忆。怀忆在这里谢过公子。”

“我本可以将剑让给你,但是我现在不愿意了,如果你在五十招之内胜过我,我便甘愿将剑让给你。”姜语柯扯了个玩味的笑容,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好!”柔怀忆一声轻喝,化掌为拳,一招平拳已经递出,堪堪送到姜语柯的面前,姜语柯敏捷地一个侧部躲过,转到柔怀忆侧面,乘着空隙把双手抱在胸前,却不还手,问道:“你竟然会失传的八卦拳?”柔怀忆一怔,反诘道:“既然失传,你如何知晓我使的这一招就是八卦拳?”姜语柯突然反手握住柔怀忆的手腕,正色道:“暂且不论你师承何处,这伤人伤己的功夫你还是少学为妙!”“没听说过学功夫会伤己,公子多虑。”柔怀忆极是不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濯锈剑让与你便是,不过我希望我说的话你记住。”姜语柯说完一个腾地而起,人已落在院子里,再走几步,便出了澜沧剑坊的大门,消失在石板路上。

俞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猜想公子濯也一定在暗里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直至姜语柯离开,俞伯也不曾说过一句话,收拾桌上还留有余温的茶,转身离开。

“俞伯伯。”柔怀忆追上前去,“谢谢你,谢谢公子濯……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姜公子,请代我谢谢他。”

俞伯眼睛一翻,“名剑要找到合适的主人才算是找到所属,希望老神医是个懂剑之人。你也不用谢我。”他的脸上看不出对柔怀忆是什么感情,只是叹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

二楼的窗口,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眉目苍凉,棱角凄伤,静静望着楼下的一切发生,只是,在姜语柯离去的时候,向着石板路延伸的方向,久久凝视。

院子里只有柔怀忆一人,抱着那柄毫无光泽的剑,反复摸索。看似普通的一柄剑,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谁知道呢!人总是习惯追求一些意义不大的东西,总习惯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吧!

缓缓拉开剑身,乌沉沉的剑身上没有一丝生气,雕刻在剑身上的藤蔓就像是把整把剑缠绕住,阻止它吸噬鲜血。柔怀忆用力把剑送入剑鞘,她极为不喜欢这把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把剑似乎太阴沉太幽暗,难以想象曾经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公子濯,那个明朗独行爱憎分明的公子濯,用的竟是这样一把和他完全不相符的剑。

除了惊讶和不解,也许还有一些失望和落寂。这样的男子,也许没有人可以走得进他的世界吧?一度仰慕的风云人物,在真实出现的时候,总会有一点失落,也许是自己的期望太高,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完人,没有神,不是么。

离开之前,再回望一眼澜沧剑坊,隐没在长安城里的一处有些神秘的地方,与这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的都城,格格不入。是不是就因为格格不入,所以才让人觉得神秘呢?最先落入视线的,是铁门紧闭的铸剑阁,屋檐悬铃,是江南一带贯有的建筑。柔怀忆把剑斜背在背上,竟然有些惆怅起来,仰头朝着二楼空落落的窗口回望,最后再望一眼,也许这一生便再也无法踏足这里了吧?

石板路上细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轻,终,微不可闻。

俞伯其实一直在隐隐担心公子濯。即便隐匿在此,还是会有人寻上门来,如果让以前的仇家知道,只怕十个公子濯也不够他们杀的。

公子濯倒是不那么在乎这些,像他这样的人面对生死,也不过是淡然一笑,还能有什么真正让他挂心呢?“俞伯你莫要担心,想想,如果那神医真要我性命,也不会采用这种手段了,直接一刀解决我不是更加省事?”公子濯几乎是不下楼的,但是今日雨过天晴,空气被洗得清澄,他破天荒地站在园中,背着双手贪婪地呼吸着。

“公子……话虽如此,但是……”俞伯站在公子濯的身侧,显得忧心忡忡。

“我倒是担心弈修,说是不喜欢铸剑,但是铸起剑来总是太拼命,这样迟早要累坏的。”公子濯在说起她的时候,脸上涌起难得的温柔。

“公子”,俞伯也有些揶揄地笑起来,“俞伯只是不明白,既然你对小姐一往情深,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俞伯你不会明白的,弈修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况且我现在这副摸样,配不上她。”公子濯苦笑了一下,仰面望天,也许即便是多年前那个江湖上被称为神话的公子濯,亦配不上她。

流动的光阴明明灭灭,阴影在脸上不停地变换位置,他亦知道年岁不饶人,等等等等也许就要永远错过了,可是不管离她有多远,或者不管靠她有多近,他都看不清她的心,所以,他宁愿就这样,看一眼,此生铭记;伴左右,别无所求。

“师傅,难道这柄剑真的可以打败他?”白衣的女子拔剑,缓缓抽出那柄乌沉沉的剑。

“怀忆你不懂,这才是真正的剑。”须发花白的老者伸手接过剑,用干枯了的手在剑身上爱怜地抚摩,“这把濯锈,才是真正的剑。”

“难道有了它我们就可以打败他么?”柔怀忆侧头盯着剑,“师父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

“就像真正的丹青高手绝对不会用一支粗糙的画笔去作画一样,我们的画笔,是手上的剑。”老者衣带当风,持剑而立,极有仙风道骨之感。

“可是师傅,我们为什么要骗公子濯呢?如果你要借他的剑,我想他一定不会不愿意的。”柔怀忆觉得自己很是对不住公子濯,这一出戏她演得太好,差一点把自己也给骗住了。

“哎……那孩子倔强得很,如果我去,只怕他不肯见我。”老者叹气,“等这里事情办好,我再把剑亲自送还吧。到时候,他不见我也不行,天底下有哪个徒弟都敢闭门不见师父的?”

柔怀忆听到这里,不自觉地脸发烫,低下头来,老者偷眼去瞧,眯着眼笑:“嗯,把怀忆嫁给你大师兄也不错啊!让师傅做个现成的媒人哪!”

“师傅您都多大了……”柔怀忆的巴掌拍到老者的背上,老者故作吃痛,哎呀哎呀大叫起来。

两人一老一少在山路上飞快地前行,其实老者心里清楚,他们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澜沧剑坊近来不做生意,紧闭着朱红的大门。

公子濯背着手站在房间的案几前,看着案几上堆放着的古籍,有关医理的书籍都堆在上头,把仅有的几本词谱都压到了最底下,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来:弈修她一直都没有放弃过要医好他,她做的努力他又怎么不知道?因为草药味太过浓烈,他夜里总是难以入眠,弈修才点了茉莉香,在香里参了凝神药;因为怕他犯病时没有人照应,弈修才把书房移到了他的房间;因为想医好他,弈修才拼命读那些她不在行的医术,寻遍名医,尝遍良药。他床前的两株,分明是款冬花,只是自己一直不曾留意罢了。

她还是很在乎他的,只是她从来都不曾言表,从来都不曾笑过。所以他们总以为彼此都是理所应当如此。公子濯笑起来的时候,眉梢下弯,遮盖住了他的沧桑,就仿佛,遮住了所有的伤。

还是太倔强,他害怕失去,宁可得不到。

弈修在铸剑阁呆了已经整整十日,公子濯在铸剑阁的门外徘徊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有些激动,俞伯猜想或许等弈修铸成灼阳剑,公子就会和小姐修秦晋之好,脸上也总是挂着笑意。这个春季,只怕是俞伯觉得在澜沧剑坊最温暖的一个春季了。

离那个姜语柯的少年离去,也有十日,公子濯偶尔还是会想起他,这个少年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就好像是当年的自己一般,冷厉地握住弈修的手腕,大声诘问:“你的手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你却助纣为虐么?!”现在想来,当时年少,的确可笑。

但是他却无端想知道那个少年。“俞伯,你去打听下那个姜语柯的情况。”公子濯站在铸剑阁的大门外吩咐俞伯,依稀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有节奏的打铁声,一下,两下……

这样的日子,让他觉得他们之间很近很近,只隔一扇铁门,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声音,还不够么。

入夜的时候,公子濯躺在温软的锦被里,静静等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俞伯还没有回来,但愿他回来的时候,能够带来什么惊人的消息。

一直到打过二更,俞伯才赶回来,却是是个大消息,公子濯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姜语柯只身一人夜刺颜安成未果,当场被抓。现在他的尸体,正挂在十字街心的旗杆上。

公子濯陷入迷茫,“他是因为没有濯锈剑所以才会失手被擒对吗?”

“不是的,公子。姜语柯就算有了濯锈剑,也逃不出颜安成的都统府。他们的功夫悬殊太大,胜负不用他人定论。”俞伯的声音有些涩,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公子濯,这件事其实与公子濯,毫无瓜葛。

“或许有了濯锈,他还有一线希望。”公子濯猛地起身,呆坐在床上。

“濯锈只是一把剑,它不会有这么大的能力改变什么。公子你不用想太多,保重身体要紧。”俞伯去扶公子濯的时候,发现他浑身冰凉,额头火烧一般。“公子……公子……”怀里的黑衣男子一点点失去力气,靠在俞伯的胸膛上。

顾不上那么多了,俞伯把公子濯安置在床上,飞身奔向铸剑阁,铁门被敲得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哗”,铁门拉开一道口子,一片灿烂的火光映上俞伯苍老的脸庞,“小姐,公子病危,你快去看看!”

弈修的一张脸在火光下映得通红,听到这句话时,刷得一阵发白。她顾不上铸剑阁的事情,一下没入夜色里。

公子濯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正在变亮,朝霞一层层铺满了天,他微微露出一个笑,这样的天气,让人释怀。“公子醒了!”俞伯显得颇为激动,转过头看伏在案几上睡着了的弈修。

“你知不知道昨天俞伯为了你一夜未眠?你难道就非要折腾他老人家么?”弈修醒来就带着一脸怒容,神色显然是疲倦到了极致。

“我……”公子濯翻身欲起来,一只手飞快地伸过来把他推倒,“还嫌事情不够多?说过多少遍不要出去吹风,不要管太多闲事你听进去了没?”

公子濯不语,抿着唇看着弈修,弈修还想发火,也一时失语,竟不知说些什么,只转过头催俞伯去歇息,待俞伯离开,转身回到案几前,心不在焉地翻着手边的书。

她终究还是害怕失去他,只是始终不肯承认。

公子濯闭起眼睛,享受着正好照在脸上的朝霞,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

“笑什么?”弈修放下手里的书。

公子濯不语,只是闭着眼睛,笑得更甚。弈修的嘴角,不知何时,也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