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苏醒的记忆散文
堂妹、姑姑、三婶、外公外婆,一桩桩苏醒的记忆……
一、堂妹芸芸
新年前的一天早晨,女儿临出门前说:“今天中午不来吃饭,去任天增家。”
“为什么又去他们家?”我惊奇地问,因为之前已经去过一次,吃过人家一顿饭了。
“我们今晚元旦晚会,班主任每个小组给了四十块钱,买联欢时吃的食品,我一个人拿不动,要让任天增跟我一起去拿。”说完开门走了。
女儿是组长,任天增是她的组员之一,她有权要求组内唯一的一位男生跟着她去当搬运工。任天增是堂妹芸芸的小儿子,堂妹带着到过一次我的家,吃过一顿我做的饭,是一个长得高高挑挑蛮可爱的小男孩,他比我的女儿大了一岁,还是女儿的表哥,学习成绩比我的女儿落后一些,唱歌画画等等方面的才艺似乎没有,所以对他的堂表妹很带几分崇拜色彩。开学初,女儿刚当上组长还有什么常务班长的时候,表现得特积极,曾对我抱怨过,说任天增调皮得很,有时候她管不住,后来,女儿当班干部的热情一点点减弱下去了,言语中显出了一天天增长着的成熟感,很会处理人际关系,跟班里其他同学的关系都不错,还特别关心一些家庭贫困的同学,某一天把两位据说是几个月没洗过澡的住校女生带到家里来洗澡。
为了负责一个小组的元旦联欢事宜,女儿不来吃午饭,我上完课走出校门,突然决定买点礼品也去堂妹芸芸家转转,礼尚往来嘛,她到过一次我的家,我应该去回访一下,已经去过一次了,但那次她不在,我提着重沉沉的一袋水果扑了空,就又提回家里自己吃掉了。这次就趁便在校门附近水果摊前买了一袋香蕉橘子之类的水果,又一次走进那个建在垃圾沟边上的土院子。那是一户张姓人家在自家四合院外臭沟边一块空地上圈起的一个不规则形的破院子,东边盖了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西边还有胡乱搭成的堆杂物的破棚子,一对土黄色的流浪狗母子汪汪叫着欢迎了我,狗妈妈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子,很符合它的身份,小狗崽毛色柔亮欢蹦乱跳地,看上去可爱又有尊严,堂妹送我出门的时候说是她收留了那一对狗母子,所以那小狗崽对她很亲热,母子俩忠实地守护着那个破院子,生人进去还要表功似的汪汪几声,但并不认真咬你。
只有一间伸出一段烟筒冒着灰烟的屋子,我揭起碎布拼成的厚门帘推开一扇油漆斑驳的木门,嘴里问着:“在不在啊,在忙什么?”一脚踏进有些阴冷的黑暗中,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屋外光度的巨大反差能够看清的时候,才吃惊地发现堂妹租住着的是一间低矮凌乱黑暗的破屋子,木板床搁架在一方很大的赭红色炕面上铺着堂妹母子俩的被褥,泥土地板上一只方盘铁炉子,炉子和炕沿之间摆着一只长方形旧茶几,上面摆满了碗碟,切成条的半塑料网篮洋芋条待炒,还有腌好的酸菜、泡好的粉条、焯熟的豆芽,因为女儿要回家吃饭,堂妹老早就准备了好多菜开始炒,她让我坐在炉子后面一只小方凳子上,我边和她聊天边看她炒菜,她说,俩孩子一个不吃酱油,一个不吃猪油,所以她炒每一样菜都是从一只大口径缸子里舀出几勺子清油倒进炉子上的小铁锅里,用铲子翻炒几下,从一只塑料的调料盒里取几样常规调料撒进去,再从一个小口径的缸子里舀出一小勺油泼辣子加进菜里面,再倒点水盖上锅盖闷一会就盛进盘子里,床边一个木箱子上有只电饭锅冒着热气,那里面正蒸着米饭。聊天聊到堂妹炒熟最后一道菜——洋芋条的时候,我一看快十二点了,就赶紧告辞,堂妹想留我吃饭,我哪里忍心再给她添麻烦,这拥挤的小屋,他们娘仨加我女儿四个人就够转不开身了。临走时,堂妹坚持着给我装了几样她从乡下家里带来的杂粮:荞面,豆面,还有几碗扁豆子,我推也推不掉,她说带来的很多,自己吃不完,给几家亲戚都送过了,不送人到寒假回乡下过年就只能留给老鼠们了,我只能沉甸甸地提着回来,估计我会一年半载都吃不完。
一路回想着芸芸的住处,很是慨叹人的命运的不同。芸芸家亲姐弟三个,芸芸是老大,他们姐弟三个都先后在我教书的学校念过书,那是我刚站上讲台的时候,芸芸和她的弟弟妹妹还有另一个伯伯家的堂妹,老哥的儿子,还有我的三妹小弟都前后在我教书的学校上初中,自从我考上了能吃公家饭的学校之后,我们家族对孩子的念书十分重视起来,芸芸家的叔叔婶婶就吃尽了苦头,硬是坚持着把三个孩子都从高中供了出来,老二老三经过反复补习都考上大学谋到了一份不错的职业,现在都在县城住着楼房过着小康的日子,没考上学校的芸芸,另一位堂妹,我的三妹还有老哥家的侄子都当了农民,前后嫁人娶妻,现在大家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各自的孩子们或上大学或读高中初中,还有已经工作了的。芸芸的家境并不很差,她的公公是退休老教师,老公一直当着民办教师不够幸运,至今没有能够转正。为了供两个上高中的儿子上学,芸芸便扔下家里的活计给她的公公婆婆老公,自己进城租了那么一间黑乎乎的破房子住着,专给俩儿子做饭,在乡下他们算是很不错的人家,但在城里她的日子就显得困窘了许多。
芸芸比我小三岁,尽管才比我小三岁,因为我上学早,我们不曾在一个学校里读过书,小时候也没有在一起玩耍过,一直到我当了初中老师的时候,她还当着初中学生,后来,我调进城里教书的时候,芸芸高中毕业不再上学,经亲戚介绍在县城一家农副加工厂当了几年做猪毛刷子的工人,那时候还有过几次来往,后来那工厂倒闭,她回家得了一场大病,差点不治,耽搁到快三十岁的时候才找了个对象结婚,两年之内连着生下两个儿子,近二十年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还是两三年前,他们家婶子病重,我去看过几次,后来去世奔丧,都碰上过这位堂妹,但没交谈几句,直到今年,她进城租房供孩子上学,小儿子跟我的女儿分到了一个班一个学习小组,在俩孩子的牵引下,我们堂姐妹之间的走动才多了起来。
二、第娃姑姑
那天,堂妹芸芸在跟我聊天的过程中突然爆料一个消息:“第娃姑姑死了,你知道不,姐?”
“啊?!什么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她这些年一直有病,好像是肝病,记得曾经听那村里人说那一家人全是肝炎,好多年没处听消息了,什么时候死的?”我吃惊地问。
“我也是听说的,就前不久吧,具体我也说不清,听说是给姑父背死了。”芸芸说。
“怎么背死了?”我接着问。
“哦,对了,是农历十月份的时候,第娃姑姑说要去另一个屋里干什么活,让姑父把她背到那个屋里,姑父就背在背上往另一间屋里走,到进屋把姑姑放下来的时候,发现没一点气息了,就那样死了,你说容易不?农历十月份天已经冷了,许是痰堵住了,或怎么了,在姑父的背上一垫,一口气就再没上来......”芸芸解释了一大堆。
“那小奶还活着吧?”我又问了一句。
小奶是第娃姑姑的母亲,今年八十岁了,第娃姑姑是老大,属虎,算来死的时候是六十岁。
关于第娃姑姑,我最早的记忆是八岁的时候,跟了一群姑姑姐姐抑或还有嫂嫂们去她家看望她,因为她刚生下她的头胎孩子,是个女儿,那之前,就是第娃姑姑还未出嫁的时候,我肯定也见过她,因为记得起来她的模样,但记不得是在哪里什么情况下看到她的,那时候,第娃姑姑还有她的亲妹妹响响姑姑,在村里名气很大,因为她们手巧会做绣花枕头,父母辈的人说起来都是啧啧称叹,那两位姑姑是小爷小奶的大女二女,都没上过一天学,乡下人说的针线茶饭功夫了得,在我当时幼稚的感觉里,谁家娶了那样的媳妇,就是幸运之极的事情,因为她们受过很好的家教,既贤惠会持家又心灵手巧能做出别的女孩做不出的好手工。
八岁的那次去了第娃姑姑家,还去了响响姑姑家,她们姐妹俩嫁到了同一个村子,虽然不同姓,但其实是两姐妹嫁给了两位堂兄弟,更奇怪的是,她们俩的亲姑姑,我们这一辈的姑奶奶,就是小爷的亲姐姐亲妹妹也是嫁给了两位姑父家族的兄弟俩,这样说次序不对,当然是两位姑奶奶先嫁给老一辈的两兄弟,然后晚一辈的侄女嫁给了小一辈的两弟兄。两位姑姑家离得不远,响响姑姑那时候还没有孩子,大概刚结婚,八岁的我是搞不清楚那些事的,最让我震撼难忘的是,响响姑姑住的屋里满墙壁糊着花花绿绿的烟盒纸和包糖纸,我小小的心儿被惊羡塞得满满的了,那要抽完多少盒香烟、吃掉多少颗洋糖(那时候我们把水果糖都叫洋糖)才能攒得下那么多的花纸啊!在我的眼里,那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了,所以我就认为响响姑姑家很富有。第娃姑姑家有个跟我同岁的男孩,那时候也上学了,看见我,他手里握着一把用旧的钢笔头、笔杆抖,在我面前显摆,其实都是作废的了,但那个年代,我也瞪圆了艳羡的双眼看着那一堆破笔头、烂笔杆,很希望那男孩能送我一支,那时候除了一支铅笔,我再没拥有过一支能吸墨水的笔,那男孩很小气,终于没送我一支烂笔头,我当然不敢张嘴去要,那男孩是姑父的弟弟,长大以后,在初中我们还做过两年同学,最终当了农民,过得很是贫困。
那次从第娃姑姑家跟着那一群姑姑姐姐嫂嫂们翻过一座大山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一个人跑下我们家附近那条陡坡巷子,身后有鬼追着似的出了一身冷汗,快跑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邻居叔叔家的花狗汪汪叫了几声吓得我颤着哭声尖叫,那一刻父亲正端了猪食盆在门外猪圈里给猪倒食,喝斥了花狗,奇怪喂猪食的为什么不是母亲而是父亲呢?因为那样的活儿通常都是母亲做的。父亲问了我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就一口气地跑进家门,只见母亲在炕上躺着,身边一个小娃娃嗯咹嗯咹地哭着,我才知道母亲生下一个长牛牛的小娃娃了,一家人都很高兴,弟弟是我们一辈第一个传香火的男孩,母亲连着生了四个女孩之后才生了个男孩。
又过了十来年,第娃姑姑生的几个孩子都在我教书的学校读过书,两个女儿都很乖,但学习不怎么样,初中毕业就都辍学务农然后嫁人过普通农妇的生活去了,老三是个因为调皮捣蛋而出了名的男孩,也只念到初中毕业,后来参军当兵变好了,而且似乎谋到了一份差事娶了外地媳妇当了城市人,家里就只剩了姑姑姑父两个人守着田地过日子,姑父还是个风水先生,常常被请到丧事上施展本事也挣一份收入。
有一段日子,我对这位本来并不亲了的姑姑一家比较熟悉,是因为我也嫁给了那个村子一户人家的儿子,做了那个人家二十多年的儿媳妇,时而也去那村里走走,但我们的婚姻没有维系到底,都因为我念了点书,总想争取到自己做人的权利,不想规规矩矩做驯奴。在我还做着那个人家的儿媳的时候,见过几次第娃姑姑,那时候身体还是健康的,贤惠朴实的一个农妇,随便一顿农家饭,她做出来就跟一般家庭不一样,色香味俱全,第娃姑姑姐妹堪称农村里的大家闺秀。
时光流转不意间好多年过去了,零零星星听到过父亲母亲偶尔谈起一些亲戚们的境况,知道第娃姑姑病得不轻,但真是没想到,她突然就离开了人世,走到了她的老母亲前面,我们那位仅存的奶奶辈老人将情何以堪啊!
三、三婶
“妈妈,今天那个老婆子是谁?”女儿午睡起来问我。
“你三奶,你海霞姨姨的妈,我对你说过的,你怎么忘了?”我说。
“她多少岁了?”女儿又问。
“比我小一岁,你海霞姨姨跟你哥哥同岁,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你哥哥还什么都没有。”我说。
“啊?我看像你妈。”女儿这么说。
“怎么可能,你三奶看上去有那么老吗?你妈有那么年轻吗?”我批评女儿,心里窃喜。
“真的,跟她相比,你太年轻了,她看上去真的像你妈了!”女儿坚持说。
“那是你不会看,乡下人嘛,风吹日晒的,皮肤黑,加上穿着老气陈旧些,看上去就老了。”我说。“嘿,说起来,我想起以前闹的一个笑话,那次我跟你谢阿姨一起走,我们学校的小丁碰上,她不认识你谢阿姨,就问我这是你家老人吗,我很不好意思,赶紧解释说,不,这是一中的谢老师,小丁一下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后见我还表示了几次对你谢阿姨的歉意啊!”“你说,你谢阿姨有没有那么老?”我接着问女儿。
“嗯,真的很老。”我心里暗自得意了好一阵。
唉,老了的人多么想让别人说自己年轻啊!再怎么说,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可能年轻得了。三婶今天是第一次登我的门,同着她的女儿——我的小堂妹海霞,海霞还抱着她的两岁半了的小女儿,她的大女儿已经快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了。海霞结婚以后七八年一直在外打工,我基本没见过她,今年却频频造访,先是求我帮忙,她为了供孩子在城里读书,买了一套小二楼的房子,需要贷款,求我给她当担保人,事儿办成之后,就又来感谢了我两次,这次带着她的妈妈——我的三婶来,也还是感谢我的意思,五万元的贷款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要不是我就没有任何一位亲戚能帮得上她这个忙,所以就记着我的好,频频来表示谢意,上次海霞带了她婆家新杀的猪身上一块五花肉几块猪排骨来,这次三婶从她家的过年猪身上割下三四斤重的两块瘦肉,海霞又买了一大把香蕉提着来感谢我。
三婶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得蛮新,脖子里围着一块粉红色闪耀着塑料珠子饰物的围巾,很显眼,但豁豁牙牙的长指甲里塞满黑的污垢,吃菜的时候,我把我刚做好的`酥软的摊饼卷了厚厚一沓殷勤地递到她手里,没让那手碰我的盘子,菜是一人一碗端着吃的,唉,我还不算有洁癖的人,但三婶实在是太不讲究个人卫生了,我没办法不嫌。
吃完饭,聊起许多家常,问了问我们村里一些熟悉的乡亲的境况,还有一些亲戚们的琐琐碎碎。
海霞的小女儿,应该是我的小外甥女,一个细细巧巧的小女孩,拿起我女儿写满英语的一个小本本一页页翻着,嘴里123地念着,一会儿丢了小本本,抓起她大表姐的旱冰鞋趴在地板上滚着玩。海霞皮肤白皙,穿着半长靴子,白色长毛衣,双腿细而匀称,完全城里人打扮,小女孩也穿得像个小圆球,非常可爱,我想起来海霞帮我带女儿的时候,我女儿还没现在她的小女儿大,那是女儿刚过了一岁的时候,海霞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家了,并不是三叔三婶不供她上学,是她自己又笨又懒不喜欢念书,我就把她领来帮我带女儿,一直到我把女儿送进幼儿园,她还帮了半年,直到我的女儿上了中班,海霞才离开我的家在我帮她找的裁缝铺里学裁剪去了,转眼,我的女儿十五岁了,海霞也已经结婚当了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我问三婶:“你疼你的外孙吗?”
“唉,这是人家的孩子,不是亲孙子,看着也不憎恶,跟旁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但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三婶慢吞吞地说,她也不怕她的女儿听了不高兴。
“你自己的女儿生的呀,怎么不亲呢?”我说。
“女儿是旁人家的人,生的孩子是人家的,要是自己有个亲孙子,那有多好,全喜大了,还连个媳妇都混不上。”三婶叹着气说。
全喜是三叔三婶唯一的儿子,比我的儿子小两岁,二十五六岁了,高中毕业补习一年还没考上个大学就四处乱转也不好好打工挣钱,如今也真该到要媳妇结婚的时候了。
“我们村成喜的两个儿子都结婚好几年了,成喜都几个孙子了。”三婶说。
我的脑袋里一下现出四十几年前的画面,大冬天,一个皮肤粗糙的小男孩,因为脑瓜子笨背不会课文,耳朵经常被老师揪得流血,那就是比我大一岁的本家堂兄成喜,好多年没见过,没想到都是好几个小孩的爷爷了。
三婶因为还没娶到儿媳一遍遍的念叨也让我一下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奶奶一遍遍念叨二叔三叔找不到媳妇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家因为成分高,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成分是地主的人家的儿子,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十六岁才上高二,三叔二十三岁,二叔都二十七岁了,还说不上一门亲事,爷爷没有完成他的人生大事就撒手人寰了,奶奶没本事给她的俩成年了的儿子成个家,就只是祥林嫂念叨阿毛一般地见人就念叨,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社会上不再把成分高当成出身污点的时候,两位叔叔才先后找到了合适的婶子成了家。
记得那是三十一年前的一个暑假,经人介绍的三婶到奶奶家来相亲,奶奶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就让我拿了不知道从哪里打凑起来的十块钱还有一方手绢巴巴结结地塞到当时十七岁的羞羞答答的小姑娘——三婶手里,三婶比三叔小了八岁,不怎么太情愿,但终于还是被我们家娶进了门。几十年过去了,今天,她第一次来到我这个比她还大一岁的侄女的门上,来感谢我帮了她女儿的忙,嘴里不住念叨着娶儿媳妇的事情,恰像几十年前的奶奶,奶奶作古已经四年了。
四、外公外婆
馍吃完了,不想去外面买,嫌不干净,曾经的某几个时候,看见做馍的压面的一手收钱一手和面,收完脏兮兮的钞票,根本不洗手连擦都不擦一下,很自然地手又伸进面团里揉起来了,我忍不住说一句:“钱是多脏的东西,你怎么不洗洗手呢?”回答是:“都这样,哪里洗得过来。”脸上的颜色不太好看了。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自己擀面、自己做馍,再不去外面买了,然而我无论做多好吃的馍都只是我一个人吃,女儿除了在午餐桌上,我做了馍就菜的一顿吃少许一点馍,早点都是在学校食堂买着吃,她没时间吃我做的馍,没关系,那我就为自己一个人做馍吃吧,竟然坚持好久了,某天早晨馍吃完了,拿什么做早点呢,还是不想去外面买,“就做烙油饼子吧?”我心想。
说干就干,烫好面,先将面盆放到暖气台子上热着,我把我的晨练完成,然后进厨房找平底锅开煤气,把倒进手心里的清油往面板上撒几滴免得面团粘手粘面板,从冰箱里取出苦豆子,几把就揉好面擀成圆饼,在上面倒上少许清油,撒点苦豆子面,弄均匀,卷成卷,切成两节,每节竖着划开,并拢旋卷,再擀成有层层叠叠圆圈的圆饼,点火倒油等锅底热到适当温度的时候,将面饼扣进油锅里,旋转几下,盖上锅盖,等靠锅那面上颜色了,反过来烙一会,过一阵再翻一次,不一会儿,一张橙黄喷香的千层油饼子就烙好了,闻着那香甜的味道就馋涎欲滴了,一边照章做另一片擀好的饼子,脑子里突然想起:“哎呀,还欠着某朋友一个人情呢,我一个人面对那厚厚一沓油饼子喝八宝糖茶,再怎么好吃也只能吃一点点,这么好吃的食物没个人陪着吃不是可惜了吗?”即刻打电话叫人,朋友两口子还贪恋床第不肯起来,我都叫了两遍,把糖茶煮好,家里的卫生都搞完了,他们才姗姗来到门口,果然一看到我端上桌的油饼子就赞不绝口,女的说:“想不到你会做各色各样的食物啊!”我看见他们两口子急不可耐地撕着吃起来,满脸的笑纹里都溢满香甜,男的说:“你们家以前是地主,饭菜肯定都做得很好吧?”我趁机大吹起来:“是啊,我奶奶饭做得好,我妈妈也做得好,现在我也做得不错,哈哈!”
喝着加了枸杞、大枣、桂圆、冰糖等等佐料的茶水,就着香甜的油饼子,聊着海阔天空的闲天,别人赞美着我的厨艺,我自己也毫不谦虚,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大吹大擂时思绪忽而逆时间跳跃几十年,看见外公外出走艺归来,对着外婆和我期盼的眼神,笑嘻嘻地说:“今天某娃媳妇的油饼子烙得真欻,我吃了好多啊!”
“欻”是外公很喜欢用的一个词,解释起来就是酥软的意思。烙油饼子也是一门技艺,有些人烙出来的硬丁丁死板板,层少味寡,像外公赞美过的某娃媳妇,就能把油饼子烙出无数层,酥软香甜好吃。
外公一生吃素,也许很年轻的时候也是吃荤的,那是我无法得知的,自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外公外婆就一直吃素,屋里还供着菩萨像,我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佛教徒,那时候我对他们的行为很不以为然,我小小年纪就懂得人生在世应该好好享受,肉是多么好吃的东西啊,我从小嘴馋,我们家人大多都嘴馋,太太、爷爷、几位叔叔、我和我的妹妹弟弟,都是嘴馋得超凡出众的,家里只有奶奶和妈妈不怎么嘴馋,父亲尽力抑制着自己,有好吃的先孝敬长辈再关爱小孩,唯独我的外公外婆,清淡到任何荤腥的食物都不沾,连植物中的葱蒜韭菜之类说是有臊味的蔬菜都远离,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外公外婆一辈子太亏自己了,想借着他们对我的溺爱强迫他们破戒吃荤,但母亲说外公闻见腥味就会呕吐,外公一生秉烛苦读钻研周易阴阳学问,他可以说还有点自己的信仰,外婆大字不识一个,她纯粹为了尊敬自己的男人,就戒掉了对美食的欲望。
几十年跟着外公吃素,对外公外婆来说,最好的食物就是胡麻油炸的油饼或烙的油饼子,就着同样是清油炒的熟腌菜,或者扁豆芽炒粉条,再喝上一顿糖茶,就是最好的享受了。他们一辈子连鸡蛋都不吃一个,外婆也养鸡养猪,但都是为了卖掉换点油盐钱,我陪着外公外婆过年的那几个年头,嘴馋的我受不了外公外婆饮食的清淡,父亲或母亲送我去外婆家的时候,就专门给我带上点熟肉,要是换个人,在外婆家的锅灶上沾染腥荤味那是不敢想象的,外公会大发雷霆骂得外婆无地自容,也会给别的人很重的颜色看看,但我却是个例外,外公外婆对我的宠爱超越了他们的信仰。对我带去的熟肉,外婆会亲自在锅灶上给我弄热,外公笑嘻嘻地一句不抱怨,只是让外婆把锅灶多刷洗几遍去除腥味就可以,外公还让外婆传话给他的几位弟弟侄子家,过年一定要请他的宝贝外孙去吃肉,谁家不叫,外公就会不高兴,所以,那些年从大年三十开始,我被几位堂外公堂舅舅家排了班地延请,到谁家我都是上客,我就那样被惯坏了,一辈子都受不了委屈、放不下自尊。
如今我都记不清我的外公离世多少年了,外公走后,外婆多活了好几年,现在外婆离世也有六七年了,不知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今天吃着自己烙得很欻的油饼子,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我的外公外婆,他们是给了我数不清的疼爱的一对苦命夫妻,他们在铸就我的个性方面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我深爱我的外公外婆,只要我的生命还在,我永远怀念我那两位亲人,愿我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能够感知得到被他们娇惯坏了的外孙女是从深心里感念着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