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记事
在洛外的头两年,住的还是苏联援建的小楼,深刻贯彻极简主义,水房仅设长条形水池一座,水龙头,镜子,似乎还有一排临时挂衣架的杆子,便算得贴心之至。
那时女生四十,龙头七个,每日早晚,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接力赛。幸亏大都罕言寡语,安分随时,否则每天两场的,怕不就是甄嬛传了。
所以说,军校锻炼人,从眼睛一睁到一闭,一分钟都不浪费。比如晚自习归来,从宿舍楼开门到就寝哨响,就给二十分钟,于是龙头有空,赶紧上位,第一步是脚盆接水,用暖水壶兑到温热,扯了袜子站进去;上头刷牙洗脸洗衣服,下头泡脚——三分钟,一切齐活儿,端盆趿鞋蹿回宿舍。当然,走廊里撞见男神是有点尴尬的,虽然男神的裤腿也没放下来。
以上行云流水,当然初始免不了鸡飞狗跳,军训期尤其惨烈。那时女生军裤只发了一条,天天穿,没的换洗,裤腰上每天绽放出新的盐花。到了周六,训练略少,派出代表去请示,可否容妾换洗,队干部恩准了。消息闪电般传遍女生宿舍,四十条花团锦簇的军裤闪电般被换下,团进盆里撒上洗衣粉。突入水房的那一幕毕生难忘,满池满地尽是黄盆白沫,几乎没处下脚。于是腆着脸挤到池边接了水,又寻到一个容身处蹲下揉搓,为满地黄花堆积再添一朵。——那个叽叽喳喳匆匆忙忙的夏日午后,记忆中自带温馨滤镜。那是女生在规定动作之外第一次大集合,因为必须在晚饭后换回裤装,那也是自发集合人最齐的一次。入学才一周,彼此并不熟,这次蹲聚是许多闺蜜情谊的开端。清晰记得,就是在黄盆的挤挨中,认全了非同宿的老乡,一个梨涡浅浅,笑意盈然;另一个修眉杏眼,顾盼神飞。
这样的盛况空前绝后,后来洗衣服,虽仍是那么少的龙头,似乎再无此窘迫。只是时间上一直很赶。因为生活被哨音割裂成许多条块,被允准使用水房的只是有限的几个。比如午饭后,等排上龙头,洗衣服就得快,几分钟内完成洗、清、晒的所有过程,以便午休哨响前回到宿舍。
最坑爹的是,晒衣场在楼下,下楼需要到队部报告,进队部需要军容严整。水房地漏不好,常常水漫金山,必须卷裤腿。一日急着下楼晒衣,喊了报告进队部,才发现裤脚还乱七八糟卷在膝盖,赶紧掉头出去,整理好了再喊报告进去,正撞见队干部憋出内伤的怪异表情。
女生水房只一个,男生水房有两间。有次女生水房维修,男生分出一间借女生使用。那日晚自习下课后,当值的副班长军容严整、神情戒备地站在两间水房中间,将男女生指往不同的方向。我们非常理解他紧张的神经,一旦出错,女生不会原谅他,其他男生也不会。
(同受维修波及的,还有厕所。队干部极严谨地规定了当夜借用男厕所的流程,例如必须两人同行、一人门口值守之类。)
男生水房龙头之多、水池之长令姑娘们大呼奢侈,原来每天不用为几盆水斤斤计较,可以带来心理上如此丰厚的富足感。优裕之余,某些男生不洗衣的罪行更显得天理难容。比如冬装,实在脏得没法下眼才洗,且只洗两只袖子;比如难得一洗,一洗八件,全部挂在一个衣架上。段小翠的迷彩据说四年不曾入水,后来泥垢油污,自动加持防水效果,变成了雨衣。
(忽然想起他来女生宿舍指导叠迷彩的事,那种质地的布料,难怪能轻易叠成方正的砖头样子,原来如此。)
如果说小翠将自己埋汰到泥泞里,站在云端的,则是太后无疑。太后酷好洁净,上辈子也许是只浣熊。军校的私人物品都有数量限制,比如盆,男生一只,女生两只,独太后拥有四只。每到周六中午,队伍在食堂门口解散后,她不进去吃饭,而是要了楼门钥匙径直回屋,将她的四只盆抱到水房,一字排开,换下军装、床单及一切可以换洗的东西,扔到盆里,有的浸泡,有的揉搓,有的开着水龙头哗哗冲洗。盖因此时其他人还在吃饭,她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尽情享受空旷水池带来的快感。
(为什么是周六?因为周六才能换洗。)
太后是个爽利人,爱憎分明,从不掩饰这种快感,常常在我汤足饭饱晃进宿舍、盘算着是否先睡个午觉的时刻,带着虚弱与满足的笑容,向我通报她的战果,比如,她的床单越来越薄了。终于有一天,我一进门,她的惊喜根本掩饰不住:雪儿,我把床单洗破了!
接下来是绘声绘色的形容,如何一挂上晾衣绳,风一吹,咔嚓一声,我一看,Pè了!Pè了就是破了。太后是沈阳人,东北话口音纯正,画面感强,咬字很重,普通一句能让人回味半天。比如批评谁,“真不是个物儿!”比如收到了不好的消息,或假设自己收到不好的消息:“我坐地下就开哭!”比如从图书馆借一本《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我一看,诶妈呀,《拜拜了胳膊》?”
某一天,冬装只洗两只袖子的金同学腆着脸问太后:您这么爱洗衣服,我那还有两件没洗呢。
太后没有坐地下开哭,一个白眼怼回去:我只爱洗自己的衣服!
说到床单破了,倒不能都算在洗的头上。洛阳风力惊人。一次晒完衣服,空盆被风刮跑,我追几步,它停了,我慢走一步将到跟前,它又被吹远,于是我再追。如是断断续续,追出去四五十米,才最终摁住那只成了精的盆。
大二之后,宿舍里不禁零食,水房里洗的也不再仅是衣服,还有水果。秋冬的苹果,夏天的黄瓜,时光显得闲暇起来,楼内还常常飘着方便面的鲜香。讲究些的用饭盒,没有饭盒的就直接泡在刷牙杯里,牙刷就是筷子。小魔有次吃完,懒得洗,汤汁积了一夜,第二天发现,杯子里的顽固水垢居然奇迹般溶解,杯子雪白如新。——自此,太后每隔两月必买一包方便面,泡一夜,洗杯子。
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充分说明取水洗涤这种事,在社交生活中的重要。水房作为宿舍楼唯一不锁门的公***区域,社交功能不言而喻。除了合规时间内的边洗边聊,夜半无人私语时,地点也常常选在此处。将小凳预先留在水房,熄灯之后,确认队干部已经巡查完毕,闺蜜们相继溜进水房,兜里揣着花生豆和干脆面。边吃边聊,内容以八卦为主,偶尔也相互关心一下学习。除了需要对每一阵脚步声噤若寒蝉之外,这样的夜聊带来的身心愉悦,治愈性强于派对。
这应该只是女生水房里的故事,如果男生水房也出现这一幕,画风略显诡异。但性别的鸿沟,并非不可跨越的天堑。大一时,男生集体出公差,挖电缆沟,一米多深,稳扎稳打的重体力劳动。那个下午,女生留守宿舍楼,少有的安闲最后变成了担忧:怎么还没回来?
终于回来了,个个灰头土脸,手上打着血泡。于是,洗衣服的活儿被女生欣然承包。迷彩服也不管是谁的,拿过几件来团进盆里,水龙头一开就冲出一条泥汤黄河,于是先净冲两分钟,等盆里水清,再倒上洗衣粉揉搓。非关爱情,也不是展现贤惠,只是心疼他们吃的这顿苦,心甘情愿做点什么。所谓亲如兄弟,大抵如此。
另一次男生衣服集体进水房,则发生在班级间足球赛之后。一场下来,球员个个脸红气喘,姑娘们为表同仇敌忾,加油喝彩之余,再次承包了球衣的清洗。于是,刚刚还在绿茵场上争夺拼抢的两种颜色,皇马的白和阿贾克斯的黑红,又齐齐出现在女生的水池里。且因球场气氛的蔓延,似乎对于水龙头的占领也略显微妙起来。
当然协作仍是主旋律。譬如洗着洗着,小船忽然大叫:啊!我隐形眼镜掉了!|
下游的姑娘们立即圆睁了眼睛,在各自盆子周围对那小小一片薄膜展开围追堵截。
——在这里!在这里!
——啊!流走了!
——到你那里了,快抓住!
所以说,军校招生严格的视力检查不是虚的,终于,在临近出水口的最后一个龙头前,薄膜奇迹般生还。莺叱燕吒,重归水声哗哗。
哗哗是主旋律,但绝不是唯一的声响。宿舍楼内不设冲淋,公***澡堂仅有周末才能涉足,洗澡成了军校生活最不能承受之重,多半只能靠兜头一盆凉水解决。洛外的水取自深井,好处是冬天洗衣不冷,坏处是三伏天也能浇得透心凉心飞扬。喊一嗓子可壮心胆,可坚意志,几成冲澡标配。洗漱时段内,哗!啊——,此起彼伏,我们都安之若素。
尤其是夏天,没有空调,出操训练劳动照常,冲澡成了避暑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一天要冲凉四五次,早上一次,中午两次,晚上两次。长年下来,基本都练就了神速,最短洗澡时间纪录不断被刷新。十分钟内完成洗头洗澡洗衣晾晒,其间还包括拆装领花肩章及收拾一切用品归位,完全不在话下。吾友小黑曾经吹嘘,某日他端着盆从宿舍走出来,值班员已经把哨子含在嘴里要吹熄灯哨,他说没事我不耽误你,哨响前已经洗完回到宿舍。——这种速度,光是行走就要用上凌波微步,就不用细究洗的质量了。至少,肯定比不了大一那次。那次,他从北院澡堂出来,因为彻底白了一圈,路上媛媛遇见,对面相逢不相识,洗出了路人感。
不那么匆忙的,冲凉冲出了实验数据。一位仁兄在班级日志上认真记录:“冲了几天,我发现冲凉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补充水分。身体通过皮肤吸收因出汗而损失的水分,使体液成分保持平衡。有一次,我冲前称了一下体重,冲后又称了一下,发觉重了半斤。”
女生冲起来不让须眉,一开始还担心水房门口的半截白帘儿飘飞,春光乍现,后来渐渐也进入无人之境,有时窗户没关好,便大度开解自己:没事,看得见又摸不着!于是,哗!啊——继续。
大一时文学课,讲记述北大生活的《47楼207》,中有类似桥段:浴女被发现,反而转过身来动作夸张。初读时匪夷所思,谁想不过数年,我们居然也有如此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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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山西的洛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