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出走（二）

? 大雨一直从傍晚下到半夜。院里的积水已经高过门槛，要看就要漫到走廊里来了。外婆已经从姨姥姥家回来了，她斜靠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门外的雨帘子不住地叹气。表姐也是哈欠连天，手里卷着一团毛线，怎么也缠不出个形状。姨妈挨着外婆坐着：外婆叹气她也叹气，外婆咂嘴，她也跟着咂嘴。她们都不说话。窗户被风吹得嘭嘭直响，屋顶沙沙地雨声已经连成了一片。

? “你好好的，去买什么菜，家里又不是没有。”外婆对表姐说。这话她已经说过不少遍了，见表姐不搭话，又对姨妈说：“你也是个没耳朵的人，我叫你等过几天再去公司问退休金的事，你偏要急吼吼地天天跑。”最后又看了看青子，冷冷地说道：“你外公虽说是疯了，可毕竟是你外公，你要是死拖活拽把她拦住，他也不见得会在你手上咬一口。”最后，她又骂起四眼舅舅来，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等到她骂够了，就问姨妈道：“那四眼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姨妈只是摇头。表姐也推说不知道。青子见表姐不说，也不吱声。她的两个眼皮直打架，连雨声听上去也不那么真切了。

? 到了后半夜，舅舅才回来。他打着手电筒，高挽着裤腿，垂头丧气地来到厅堂中。他已带人把周围几公里的地面全都找了个遍，一直追到山脚下城隍庙，问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还是没有得着半点儿消息。

? “他难道上天了不成？”外婆叫道，“他一个疯子，又拎着箱子，这会儿工夫能走到哪里去？”舅舅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 外公是如何发的疯？这宗疑案多年来一直沉沉地压在青子的心头。有一天她向外公的朋友问起这件事，老头儿爸脸一沉，冷笑了两声，说道：“问你外婆去。”青子又回来问外婆。她的外婆当即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只碗同时跳了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四只碗同时跳离了桌面，也许就是外公发疯的真正原因。她又去问姨妈，姨妈的回答是：“就这么疯了呗。”

? 在她看来，一个人发疯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发疯的一天。

? 记忆中有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大厅准备吃饭，外公忽然进来。这是他两个多月中第一次下楼。不过，他上身什么衣裳也没穿。看着他光着膀子的样子，大厅里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惊呆了。不过，外公依然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姨妈的背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问她：

? “猜猜看，我是谁？”

? 姨妈吓得脖子一缩，抓着筷子的那只手在空中乱挥了一通，怯怯地答到：“是爸。”

? 外公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说：“你猜对了。”

? 外婆吓得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年，青子十二岁。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外公寂然一笑，满脸成灰的样子。

? 有一天，他从厨房里拿出了一把长菜刀，在院子里兀自砍起树来。外婆领着家人赶过去时，只见那把刀上下翻飞，寒光闪闪，所到之处，树木花草望锋而倒。他已经砍倒了一片紫藤，一棵石榴，外婆让舅舅上前阻拦。舅舅鹿伏鹤行，猿臂轻舒，围着外公走出了一连串漂亮的八卦步，就是近不了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