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
1
我年少的时候勤工俭学，暑假往往是在建筑工地上度过的。
水泥、石灰、砖块、过午的太阳，未曾刮过的风，脾气暴躁的工头儿。一个暑假下来，下了脚手架的我，一双手粗粝无比。重又坐在教室往新课本上写名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拿惯了重物拿不得轻轻一支笔的那种抖，非要过上十天半月才能重又拈轻不怕重。
所以我特别佩服《被解放的姜戈》当中那个德国牙医金·舒尔茨，作为赏金猎人，手起枪响，对方倒下，毫不拖泥带水；当然他也不是总拿枪，不拿枪的时候，作为进出小酒馆的熟客，自己动手，在等压啤酒器前握紧把手，压满一扎，再为姜戈来一扎，手压的力度刚刚好。
有时候你不仅就会纳闷：开快枪的手与端酒杯的手，是同一双手吗？
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所以，开快抢的手与端酒杯的手，是同一双手，比如牙医金·舒尔茨，比如就要退隐的毒枭迈克，比如这些绅士们。
2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苏杭还是天堂的时候，人们还在纸醉金迷的时候，冬天的巷子口总会有一个叫卖水果的人。这是一个买卖人，这是一个有自己独一门生意经的买卖人。夏天把柑橘贮藏起来，，春夏秋冬又一春的时候，重又取出来，看上去并没有腐烂变质，然后用恰到好处的火候烤制，烤出鲜亮的光泽，烤出玉石般的质地，烤出黄金般的颜色，达官贵人争相购买，动辄有价无市。
很明显，米基·皮尔森就是这样的买卖人，他有自己的生意经，在他看来，生意永远只是生意，好勇斗狠，那是地痞流氓混混派头，不入流，要成为枭雄，要建造自己的帝国，要入流，就得靠脖子以上的那个部分，他做到了，他拥有了，绅士风范，他派头十足。
我们都知道那个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成语。
剖开的柑橘是这样。
百年以降的附属于英国王室下不事生产的王公贵族们，亦是如此。他们是所谓的old money，通过世袭的方式继承财产，却又被激进的左派和沉重的遗产税打击与掏空，他们的故事，怎么看，都是标标准准的八字成语故事。
米基·皮尔森则不同，他是所谓的new money，暴发户。
那么然后呢？
然后，生意只是生意，money就是money。金玉其外，新不如旧；败絮其中，旧不如新。
于是新旧一拍即合，合法外衣下的非法勾当，地面以上，金碧辉煌，巍峨建筑，地面以下，罂粟大麻，争奇斗艳。
绅士们似乎总是这样，华美的袍，间或有虱子跑出。
3
以前我西行至白驼山庄的时候，在龙门客栈里，曾有人问过我一个问题：“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别吗？”他盯着我看，看我半天不说话，就自问自答：“哈！就知道你不知道！那好吧，看你目盲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那天，他告诉我：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我自认为是绅士，行止有矩，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你放屁！”
无论是酒水还是水酒，喝了，便不关它们的事。
那是血的事。
血浓于水，血亦浓于酒。
独自坐于酒吧最好的位置上，喝着啤酒吃着卤蛋的绅士米基·皮尔森，下一秒，我们看见镜头里他身后站了一位彪形大汉，稳稳的手轻悄悄地拿出消音枪，对准了头颅，大好的头颅，一枪爆头，血在酒杯里漾开。镜头闪过，我们没法确认究竟谁爆了谁的头，但至少有两点可以确认：这是一杯再无法被饮尽的酒，这也是一枚再无法被餐食的蛋。
酒越喝越暖，血管被刺激，血流得快；水越喝越寒，凉水凉血，血流得慢。
血这东西，流动了它就是暖的，热血沸腾；停滞了它就是冷的，冷血无情。
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冷的血热的血，都是江湖上的血。
4
一手建起偌大的大麻帝国，米基·皮尔森太知道江湖上日日的血雨腥风了。
就是因为太知道了，所以也就太想退出了。
私家侦探弗莱彻以八卦的口吻猜度米基退隐江湖的缘由是因为后者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伦敦版埃及艳后，就此乐不思蜀，不爱江山爱美人。
反倒是米基本人在回应接盘手马修的话语当中，我们大约能窥见一些端倪。米基说，自己这一路是真刀真枪搏出来的，当年手拿两把菜刀从南天门砍到蓬莱东路，砍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眨一下，别看他们现在叫我绅士米基，别看我早早融入了上流社会，我的过去却还是会像我的血和肉一样紧紧跟随着我。
我们可以跟随林平之与游坦之来验证这样的跟随。
如果人生分四季的话，聚贤庄一战之后，游坦之就一下子进入了冬天，余沧海造访福威镖局之后，林平之也一下子进入了属于他的那个人生的冬天。之前的人生，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之后的人生，叫做林平之的，一生不得平之，叫做游坦之的，一生不得坦之。若是真还要比一下的话，游坦之可能比林平之要幸福些吧，毕竟，林平之后来变成了慕容复。但话又说回来，林平之遭遇的可是灭门啊，慕容复可是灭国啊！你的过去就像你的血与肉，将一直跟随。
所以，米基接着说，过去的不清白，让我无法在生意合法化之后依然经营当下的生意，经营合法生意的当然得是清白身家。
一个时代结束了，枭雄也就落幕了，美人也该迟暮了，甭管是枭雄还是美人，就该随着这个时代结束。
说什么“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说这话的人，而今何在呢？
生意就是生意，价格合适，米基便将帝国拱手让人，就此退隐。
人就该像米基这样，认识你自己，其实它还有一层含义，就是，尊重你自己。
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知进退，有自尊，首先是一件很优雅的事情；不知进退，别说不得好死，起码不够体面，不绅士。
5
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
私家侦探弗莱彻就算是八卦，也八卦出了那么一点儿道理，绅士米基决意退隐，必然与那个叫做罗莎的女人大有关系，枭雄如米基，也要走上大多数人走的路了。
2015年1月31日，好哥们儿小雄结婚，我为他写了一首叫做《二张机》的诗：
因是霄中片云
自来堂前卷舒
作巴山夜雨
作秋暝新雨
因是梁间旧燕
自来陌上呼晴
作比翼同林
作探看青鸟
因是绕廊青梅
自来檐角浮动
作疏影横斜
作倚门羞嗅
因是苑内仙草
自来阁下献宝
作梨花带雨
作暖玉生烟
便是凌霄宝殿
便是马王堂前
便是花开陌上
便是春波碧草
便是争渡溪亭
便是鸿雁在云
便是小乔初嫁
便是雄姿英发
便是走上一生
便是南山谷堆
小雄是那种特别有想法的人，一直都在尝试，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与可塑性，君子不器。
直到结婚。
结婚之于小雄，是比之于常人的更大的事件。对小雄而言，结婚，等于是不器之路终究走到了尽头，一身万死，千亿放翁，都就此别过，就此要一条道走到黑，剥离了所有，南山谷堆，辜负了，北海墓碑，辜负了，就此，平凡之路，走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