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意象
先唐诗歌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发生、发展期,浮云意象是这一时期诗歌中频繁出现的一个自然意象。本文以浮云意象为中心,选取先唐诗歌史上先秦时代、建安时代、正始时代、晋末宋初等若干个时间段上的若干个重要诗人,以散点透视的方法,来系统考察浮云意象的丰富发展及其与不同时代不同诗人的关系。 《诗经》中的浮云兴象,是作为一种公***象征出现的,是性的象征。从《楚辞》开始,云才具备了个人象征的意义,它象征着一种阻碍势力,一种中间力量。在《楚辞》的神仙世界中,它则是仙人的御具和衣衫,被仙化了。在曹植的诗歌中,它是诗人抒情言志的载体:在游仙诗中是诗人欲以飞升仙界的工具,也是诗人所向往的神仙世界的所在。在阮籍的《咏怀诗》中,它是诗人经由自然之道来参悟人生真谛的参照物,其象征指向既明确又多义。在陶渊明的诗歌世界里,云象征着一个自由的理想的世界:并且,云第一次与怀古主题联系起来,开始具备了澹汨、于静之生活和心境的象征意义。 浮云意象的变迁反映了诗歌艺术自身从寄兴言志到极貌以写物的嬗变,也反映了审美文化中继人格美的凸现后自然美逐渐走向独立的趋势。
在解读《诗经》中的浮云兴象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诗经》时代人类的思维和情感特征。《诗经》时代 ,先民与大自然之间是圆融浑整的契合关系,先民对大自然,倚赖多于改造。作为自然物的人类,种种自然现象,日出月落,风起云涌,雨露霜降,电闪雷鸣,四时交替,物象变更,莫不制约其行为,震撼其心灵,其生存和自然界息息相关。于是先民试图对这些自然现象作出解释,他们以原始的思维方式去关照周围的世界,因为还未能将从客观世界中所获得的知觉表象上升为概念,所以具象性,即在思维过程中始终不脱离具体的感性形象就成为原始思维的很重要的特征。这些表象不是简单的客观表象,列维·布留尔在其著作《原始思维》中运用了“集体表象”一词,他说:“所谓集体表象,……这些表象在该集体中是世代相传;它们在集体中的每个成员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同时根据不同情况,引起集体中每个成员对有关客体产生尊敬、恐惧、崇拜等等感情。”[1]并且又说:“个体往往是在一些能够对他的情感产生最深刻印象的情况下获得这些集体表象的。”[2]那么,在先民的意识里,自然就不是单纯实在的客体,而是同时具备了神秘属性的表象,自然物和自然现象被认为具有神秘的能力。当他们在感知某种自然物和自然现象时,从来不把它们和这种神秘属性分开来。“对原始人的思维来说,很难存在赤裸裸的事实和实在的客体。这种思维想象到的任何客体都是包裹着神秘因素的:它感知的任何客体,不管是平常的还是不平常的,都引起或多或少强烈的情感,同时,这个情感的性质本身又是为传统所预先决定的。因为,除了那些纯粹个人和倚赖有机体的直接反应的情感以外,在原始人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比情感更社会化了。同样,不发达社会的成员们所感知、感觉、体验的自然界,只要社会、集体的组织制度不变,它也必然是先定的、一成不变的。”[3]具象性、神秘性、社会化成为原始思维和情感的显著的特征。
以云为例。《左传》昭公十七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服虔云:“黄帝受命得景云之瑞,故以云纪事,以云命官。概春官为青云氏,夏官为缙云氏,秋官为白云氏,冬官为黄云氏。”《山海经·西次三经》中言昆仑山“其中多白玉,是生玉膏,其源沸沸扬扬。黄帝是食是飨。”玉膏也即白云。”而从史事考证,轩辕本字似当作‘玄云’。‘轩’字通作‘玄’。玄,天地。辕、员古通用。而古文中‘员’字,也就是‘云’字。”[4]由此可以推断,黄帝部落与云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也许云曾是黄帝部落的图腾。这样看来,从传说中的原始部落时期,云就以其神奇的形象深印在了人类的意识中。从典籍看,先民非常重视对日旁云气的观测。“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象。”(《周礼·保章氏》)郑注:“物,色也。视日旁云气之色。”所以古代宫殿之侧常设有“灵台”,“以望云物”(《后汉书·郊祀·中》)《史记·封禅书》:“日主,祀成山……以迎日出云。”“殷商甲骨文的记录表明,在商代不仅祭云,而且采用最高的礼仪规格,用祭上帝的‘尞’作礼祭。实际上,在中国上古宗教思想中,云神的地位仅次于作为上帝的太阳神。‘纬书’中说:“云者,天地之本也。’(《河图地运记》)而《易传》中则说:‘天地絪氲,万物化醇。’段玉裁指出:‘絪氲’二字就是‘云’字的合读,合二字为双声叠韵。’(《说文解字注》)”(同上,158-159页)《易·乾· 词》中又有“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以云、雨为象征,描绘了一种阴阳交合的关系。总之,作为自然界中一重要现象的云,在遥远的上古时期就进入了人类的视野和意识。作于《诗经》之前的《卿云歌》这样唱道:“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对大自然由衷的赞美和欣赏,对自然规律的朴素的认识,都在其中了,是郁结于先民心中的感情的直接朴素的表达。
随着语言和思维能力的逐渐提高,对自身和外界认识的加深和增多,人类的情感世界也日益丰富,而“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抒情言志缘事的诗歌也应之产生了。《诗经》作为上古时期的一部诗歌总集,即是人类以素朴的语言、简单的形式来抒发感情、反应现实的艺术结晶。云,也以其独特的物理情状、神秘的神话色彩而被先民摄入诗歌中,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被历代诗人所沿用、又被不断推陈出新的诗歌意象。云在《诗经》中,或用作比,或用作兴。人们常常取云作比,喻某种事物多而美。如《鄘风·君子偕老》一诗说宣姜“鬒发如云”,毛传:“如云,言美长也。”《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毛传:“如云,众多也。”郑笺:“如云者,如云从风东西南北,心无有定。”《齐风·敝笱》:“齐子归止,其从如云。”毛传:“如云,言盛也。”《大雅·韩奕》:“韩侯娶妻,诸娣从之,祁祁如云。”“如云”,亦是言人员之多。除《君子偕老》一诗诗喻头发多而美之外,其余皆喻女性多而美。以云为喻,形容女性多而美,可能是因为云的某些自然属性与人类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形成的心理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前面说过,早期人类的思维具有具象性的特征,属于形象思维,他们还不能把事物的本质特征抽象化,还没有足够的概念来表达感知的事物,只好借助已知的具体事物作为表达的媒介,“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文心雕龙·比兴》)人类在日常生活中,早就注意到了云的浓厚密集,云的盛大美丽,云的娇柔妩媚,以及云在风起时的无所定止。而且,从大自然中取象为喻,对于和大自然保持着亲密和谐关系的早期人类来说,本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假如单单取象为喻,《诗经》中很多篇章的主旨就不会那么令人费解,产生那么多的争议了,《诗经》中往往又取象为兴,且此类兴象和诗篇主旨有直接关联,或者说,主旨就隐含在所取的兴象中。这种兴象,也就是隐语,闻一多先生在《诗经研究·说鱼》中说:“西洋人所谓意象、象征,都是同类的东西,而用中国术语来说,实在都是隐。”又说:“隐在《六经》中,相当于《易》的‘象’和《诗》的‘兴’;……《诗》作为社会诗、政治诗的雅,和作为风情诗的风,在各种性质的沓布(taboo )的监视下,必须带着伪装,……隐语应用的范围,在古人生活中,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广泛。那是因为它有着一种选择作用的社会功能,在外交场中(尤其是青年男女间的社交),它就是智力测验的尺度。”赵沛霖先生则将其称之为“原型兴象”:“诗歌中这种渊源于宗教生活的物象与观念内容之间的习惯性联想,是一种趋于稳定的心态模式,从诗歌艺术形式和表现方式来看,就是兴象――原始兴象。”(赵沛霖《兴的缘起》70页)总之,这种兴象在诗歌中的意义是隐而不显的,是沉淀着集体无意识并融合宗教、哲学、艺术、文学于一体的集体意象,具有象征意义。以云起兴,《诗经》中有《小雅·白华》:“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另外还有一首《曹风·候人》,其中有:“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毛传:“荟、蔚,云兴貌。……隮,升云也。”《集传》:“朝隮,云气升腾也。”隮即是云,所以这一章也是以云起兴。根据闻一多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的精辟考证和论述可以知道,“饥”,或称“朝饥”,实指男女大欲之不遂,是古代的成语。所以“季女斯饥”是说一个处于青春成熟期的少女,难耐情欲之饥。而关于“荟兮蔚兮,南山朝隮”,《鄘风·螮蝀》中又有“朝隮于西,崇朝其雨”,云上升极则降而为雨,所以两者是一回事。《螮蝀》篇,《毛序》说是“刺奔女”,诗中曰:“乃如之人兮,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怀婚姻”与“季女斯饥”意义大致相同,则两首诗的主旨大体相同。闻一多又引宋玉之《高唐赋》,论证“南山朝隮”其实与巫山朝云一样都是神话中的人物,巫山朝云遇楚王之后“愿荐枕席”,是为淫女,《候人》篇所咏之曹女情欲难耐而派人去迎候一男子,其行为实质相同。那么朝隮也就含了荒淫的意思,成为男女性关系的隐语。所以“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和诗篇主旨是意义上的比附关系。这种兴象所显示的道理或意义是一般的普遍的被大家所***同接受的,而不是特定环境中具体的特殊的感受和体验,因而可以适用于很多场合。其实在《易》中,也暗用了这一隐语。《易乾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谓耕云播雨而化生万物。《系辞》中又有“天地絪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亦含有男女交媾的意义。此后更经宋玉《高唐赋》的大肆渲染,“云雨”一词作为性关系的隐语变得更为稳固且广为人知了。傅道彬先生在解释这一现象时说:“古人以云雨为性行为之隐语当源于天地相交化生万物的认识。《系辞》谓:‘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汉人王充对此解释道:‘天复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论衡·自然》)这都是八云雨当作天地交感的生命行为,又反过来隐喻男女媾和,这是当时普遍的民俗心理。”(傅道彬《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湖北人民出版社1990
301页)考察《诗经》中写到云或雨的地方,除了以赋的形式作为自然现象描写之外,凡是以兴的形式出现的都同性和爱情有关。这也正是上古人类思维社会化特征的表现。
总之,在《诗经》中,云或用作比,或用作兴,它所隐含的意义是普遍的,是沉淀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它的出现总是和一个特定的主题――性和爱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