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巴别塔之犬》中其中一段
41、最后一日
我们快接近了,就快要接近终点了。当然,这是你们早已知道的事。从故事一开始,从
我所的每一句话,你们早就知道了。不过我自己却是越来越紧张,既想把步伐放慢,又想加
速向前迈去。
星期二我的工作全都耽搁了,本来应该完成一份研讨会论文,可是我一直没办法专心。
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不时想起罗丽的神话,脑海里不时浮现我在暴风雨之夜所想到的那个意
象——那是一人一狗,两个罗丽的结合,一头长发唱着死亡之歌的女人,脸部却是罗德西亚
脊背犬满是皱纹又诚挚无比的五官。这是个很令人着迷的画面,至少对我这个人而言,而它
也让我继续推想,猜测露西的下一个计划或许就是这个主题。自从夏天完成马克白戏剧用的
面具后,她就有一点漫无目标,我认为现在她可能已找到方向了。她可以从过去的经验汲取
元素,可以无止无境地加以结合——毕竟世界上有这么多神话和狗的品种。埃及人不是有个
狗头人身的神袛吗?把这个概念扩至别的神话故事又有何妨?我想象把美杜莎换成杜宾狗
的脸,那头蛇发就长在额头黑得发亮的短毛上;我想象波提切利那幅从贝壳中诞生的维纳斯,
她的脸变成甜美的喜乐蒂犬。我拿出纸张画了几幅草稿,画了一个脸部变成哈巴狗的丘比特,
画了大麦町犬长相的雅典娜,而从她头上蹦出的宙斯变成了一只拉布拉多犬。我还画了赫尔
墨斯,他那顶有翅膀的帽子就戴在杰克罗素梗犬的双耳间。这些点子让我满意极了,虽然我
的草图画得很糟,但我相信露西一定能把它们表现得更好。
我看向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而那天我自己分内的工作几乎一样也没做。我离开办
公室去图书馆,找了一本图解版的世界神话故事和一本狗种百科。利用复印机和向柜台借来
的剪刀胶带,我又创造出一个新造型。海神波塞尔的脸换成了葡萄牙水犬,冥王哈得斯变成
斗牛犬皱巴巴的满面愁容。这种组合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引来附近几个学生(现在正是期
中考试的时候,图书馆里挤满了学生)向我这里投来抗议的目光。我创造出来的这些图案虽
很糟糕,比例也不对,但对我而言是极有意义的,至少我能借此让露西明白我的想法,让她
从中得到一些灵感。那天我做的最后一张图,是把罗德西亚脊背犬的脸贴在海妖女的身体上
(我找不到德国那位罗丽的图片,只好借用一下希腊神话故事里的人物),然后兴高采烈带
着这些作品回家,打算在露西面前献宝。
我进家门的时,露西正在厨房切菜准备晚餐。我亲吻她额头一下,然后在厨房餐桌前坐
定。她带着微笑看着我。
“嗨,”她说,“今天过得如何呀?”
“很好呀,”我说,“简直棒透了。我想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点子。”
“说说看。”她把切好的洋葱推到一边,继续切红辣椒。
“其实,这个点子是为你想的。我想到你接下来可以做什么了。”
她放下刀子,以慎重的眼神看着我。“很好,”她说,“但你也知道,我不习惯把别人的
点子用进自己的作品。我的东西必须出自我自己的想法,你明白吗?我有没有灵感都得靠自
己。你这样做就像……记得你打算出版第一本语言学专著的事吗?那时你叔叔突然跑来告诉
你一个推理小说的题材。你不应该学他,放着自己的事不做,跑去管起别人的想法。”
“哎,这是两码子事。他的点子实在太恐怖了,我的想法可好得很。你让我拿给你看嘛。”
她叹了口气。“好吧,但先说好,我可能不会接受你的意见。”
我从夹克口袋拿出草稿和影印作品,在餐桌上摊开。露西一脸狐疑地看着它们,脸上并
没有笑容。
“你看,”我说,“这是神话人物和狗的结合,是不是很有趣?”
她耸耸肩。“或许吧。”她说。
“当然,我做得并不是很好,但如果由你来做的话……”
她没吭声,只低头看着桌面,似乎不想和我的目光相会。
“你瞧,”我继续说,“这个灵感是从你说的故事得来的。你告诉我罗丽的神话故事,又
说当年我们的狗妹妹罗丽出现在门口时,让你联想到那个神话里的角色,结果我脑海里就浮
现这个画面——一个结合了女妖和罗丽的全新形象……”我翻寻桌上的纸张,找出那张脊背
犬的图片。“你看,就是这一张。”
她拿起这张纸,看了一眼,然后又摆回桌上。
“保罗,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她说,口气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你自己看,这些
设计有的根本不可能做成面具。像这张维纳斯的诞生……如果你只做出她的头部,根本没人
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你可以下个标题,作一点解释啊……那些艺术家们不都这么做?你可以把它取个‘喜
乐蒂维纳斯’之类的名字;或者‘喜乐蒂维纳斯一号’。”
“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不只做一个就好,而是要做一系列的喜乐蒂维纳斯?而这样就可
以让我一炮而红?”
“露西,这是我花了半天时间做出来的,你至少——”
“我可没麻烦你这么做。”
“我不懂你干吗这么沮丧。”我说,我的声调也拉高了,“我只想帮个忙。看你已经闲晃
了好几个星期,苦苦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因为你这些想法根本是垃圾。”
“我怎么看不出它比你以前做的东西差?‘洗衣店类型灵魂’?那是什么鬼东西?”
她猛然从桌前站起,气愤地瞪着我,那股怒意逼得我不得不把头别开。“我不敢相信你
居然说这种话。”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她握起拳头,放开,同时发出一种又愤怒又沮丧的
声音。突然,她用力一挥,把桌上所有东西——纸张、切好的蔬菜、砧板——全扫到地上,
力道之强,让菜刀在掉落地板之后又弹起向她飞去,迫使她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才没被刀刺
中。
我并没有退让。“很好,”我冷冷地说,“我们又来了。”
她抡起拳头,用力捶了桌子一下,又一下,然后缩回来用另一只手抚摸,仿佛弄痛了自
己的手。
“你去死吧!”她狠狠地说,转身走了出去,动作既激动又僵硬。我听见地下室那扇门
被甩上的声音。
我从地上捡起那些纸张,一一摊平,却不想管那些散落一地的青菜。我看见那个木头砧
板已裂成了两半。
我在厨房来回踱步,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难搞?我心想,为什么其
他人的生活可以过得这么容易,不必担心一些善意的小举动会引起心爱的人发脾气?正是在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冒出想和露西分手的念头。一时之间,只是一时之间,我瞥见生活中若
没有她可能呈现的面貌,而我看见的是更美好、更自在光明的生活。一时之间,我那潜藏的
第二颗心似乎突然挣脱,获得了自由。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地下室传来了哭声。
我走下露西的工作室,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哭泣。她的膝头上放着一本大开本的非洲面
具图鉴,上面放了一张纸。她低着头,凝视自己放在书上紧握在一起的手。我看见她的手上
有鲜红的液体,一开始以为那是血。同样颜色的液体也渗进了纸张和书本里。
“怎么回事?”我问。
“我太生气了,”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做了什么?”我问。
“我本来想,如果我把情绪写下来,或许有助于控制它,但我才一提笔就无法自制了。
我拿起笔用力往纸上戳,结果纸破了,笔也断了。”
“所以那是墨水啰?”我问。
她点点头,然后把头低下,哭得更伤心了。
“我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把笔弄坏了,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
我一动不动,只站在那儿看她哭泣。原本还想暂弃前嫌,走过去安慰她,但当我看见她
握在手中的那支笔时,我才明白她弄坏的是谁的笔。那是我大学毕业时父母送我的金笔,我
习惯用它来批改作业和考卷,所以里面灌满了红色的墨水。这支笔对我而言意义实在太重大
了,因此即使后来我每天都在悔恨当时应该采取别种行动,但在那一时之间,我实在没办法
让自己和颜悦色。
“我上去了,”我说,“你能不能不再毁坏别的东西?”
我扔下双手沾满酷似鲜血的墨水的她,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泣。
那天晚上我没再见到她。她一直待在地下室,直到我上床睡觉都没回屋里。尽管我的怒
气在上床时已消退了不少,尽管我清掉厨房撒了一地的东西,又留了一张纸条向她道歉,但
伤害已经造成了。那天晚上,当我入睡后,露西拿起电话打给阿拉贝拉夫人,说出那个她不
曾对我说的秘密。“我迷失了,”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星期三早上,当她醒来,
当她换好衣服,当她在吃早餐时向为我道歉,当她在我出门上班前再次亲吻我的唇,当她在
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已经很清楚那天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也许不是这样的。我想,最后那部分我可能想错了。以我对露西的了解,知道她常凭一
时冲动做事,我相信她是“突发性自杀”,我认为她可能直到爬到了树顶,待在上面向下俯
瞰时,才突然有了自杀的念头。至于她所俯瞰的,我现在已预料到,是她生活的世界和死后
的世界。对大部分人来说,自杀并不是我们的选项。但像露西这样的人,他们知道他们最后
会作这种选择,他们相信自己必须作出选择。于是,露西在过完那一天,布下了一个谜题让
我解答后,她相信自己有可能毫发无伤地从树上下来。而如果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让自己得
到赦免。
那是什么感觉呢,露西?当你醒来之时,你的感觉是……是沉重无比,是心里隐隐作痛,
还是感到一股压力?没错,是压力。你的躯体被压跨了,你感觉体内仿佛像被刮掉了一层皮。
你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不对,不是声音,不是那种听得见的声音,你还没那么疯狂。那只
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就像平常说“到街角要向左转”或“别忘了在邮局前停下”的那种声
音。只不过,这种声音现在说:“我讨厌自己。”还说:“我想死。”这个声音是从早上开始的,
从你醒来的时刻开始。你看见从窗帘透入的阳光,知道这可能又是美丽的一天,但那已无关
紧要了。你翻个身,试看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可是你知道你已经睡不着了。新的一天就展
开在你面前,你想要躲藏,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但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无法止住
你的思绪,就算可以,也无法让你不觉得疼痛。新的一天就在你面前,而你无法逃避,你该
怎么面对它呢?你希望逃得远远的,可是不管你走到哪里,这种感觉都会紧紧跟着你,藏在
你体内,像一种反胃的感觉。的确,即使是睡眠……你整个晚上都紧咬着牙齿,一整晚都在
担心这个醒来的时刻,而醒来时只感到下颚酸痛。灿烂的阳光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哭泣偶尔
会有点效果,就像用力作呕几次,可以暂时止住恶心想吐的感觉。毕竟,此时你受到的折磨
是和反胃作呕有点像的。
你不想离开床铺,但也不想太引人注意,你知道赖着不起床会造成的危险。于是你下来
床,想从一些小事中寻求慰藉,例如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薄荷味道的牙膏,但你发现自己刷
牙的力道太强了,你和丈夫一起吃早餐,你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丈夫,他只知道新的一
天又开始了,其他一概不知。你向他说对不起——你总是道歉,不停道歉,这种感觉是如此
熟悉。你在他上班前亲吻了他的唇,而他就出门离开了。
你开始进行上午的活动,但你和他人的互动显得有些虚假,那些在平常很容易做到的小
事——向街上遇到的邻居微笑,在杂货店和颜悦色地对长相丑陋手脚笨拙的收银员小男生说
话。你脸上的微笑似乎有点不对劲。你看向其他人,知道每个人都一样有自己的麻烦,但你
觉得他们每个人好像都能轻松应付。至少,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那种空洞的声音。
你强迫自己做一些眼前的工作,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你开了支票付煤气费,把冷冻食
品从冰箱拿出来解冻。但这些杂七杂八的工作,这些在此刻并非如此重要的家务,最后只把
你的思绪引入一些值得忆起的事——那些最难以面对的。你宁可做些愚蠢又浪费时间的事,
只要能暂时占据心思就好——电视、填字游戏、一本名人的八卦杂志。你花了一整天做这些
事,然后你突然觉得害怕,因为生命就这么又过了一天,而你究竟得到什么?他们会发现什
么?你纳闷,当他们发现你死掉之时,岁月可以像这样流失,年复一年地过去。身体的愉悦、
食物和性爱、走在秋天的树木下,这些事虽能给你一点小小的慰藉,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
你的思绪仍在底层狂奔不休,充满担忧、创伤、怨恨与绝望。你头发下的那几条蛇不能保护
你逃离其中任何一种情绪,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这种功能。你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快乐?
世界是如此辽阔,而能让你快乐的东西似乎一样也不存在。因此,你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生活
中再加进来一个孩子。你一秒钟也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一切。当你已变成这副模样时
该怎么办?你会伤害这个孩子,这似乎无法避免。你怎能冒这种风险?你的孩子,保罗的孩
子,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生活。
你向诱惑屈服,在午后躺上床午睡,不想整理那些装在购物袋里、已在地上放了两天的
杂货和食物。你注意到沙发底下有一本书,它不知道已在那里待了多少天了,但你还是懒得
动手拾起,让它继续在那儿任由灰尘覆盖。你怎能把孩子带进这样的环境中?你不想改变这
种状况,改变的风险实在太高了。好笑的是,这就是你向来说希望的,胜过任何事情。
在那个时刻,你感觉到希望。不是吗?在你体内有了一、另一个什么的时刻?你的确感
觉到了希望。你心想,是的,也许我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我们吵了一架,愤怒在你的体内横
冲直撞。于是你想起了自己是谁了。如果你昨天早已知道今天的事……
你了解自己,这件事是不可能去做的。也许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那是心灵咨询师告诉
你的,为了某个更重要的理由,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而且,任何行动都强过没有行动。这
个放弃是你所做过最困难的事,但也许,这是最勇敢、也最成熟的。你要做的是最正确的事。
你只担心保罗,担心你将对他造成的痛苦。但你知道,他一定会撑过去的。你留给他几
句话,用书本的名字拼成,又在项圈上写下线索,设计了一个谜题让他破解,好让他可以暂
时忘记伤悲。至于罗丽……你把罗丽留给他。那就是所有该做的事。你去做了,也都完成了。
于是,你走到屋外,爬上了那棵树。现在你已不比孩提时代,爬树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
多了。但你爬到树梢时,感觉双手因抓握粗糙、坚硬的树皮而有点儿疼痛。你让自己安安稳
稳地坐在树杈间,看着从这里所能看见的景象。你想知道,从这个视角,从这样的高度,能
不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结果的确是如此。你不再多想,也没有犹豫,你站了起来,在
树杈间保持平衡。你就像这样站着,感觉相当兴奋,你觉得自己已打破了物理法则,感觉自
己就像走在空中。你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把头微微后仰,体会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你放
开了一切,这种感觉是如此轻松。然后,你便坠落了。
我们要停在这个时刻,让露西仍留在空中,像电影定格一般凝结成永恒的画面,让她永
远也不会触及地面。看她,漂浮在秋天的阳光下,头发因风的力量而向上披散。她的双手如
翅膀般张开,短上衣灌饱了空气而微微鼓起。她并没低头看着向她直冲而来的地面,她的脸
是仰起看着天空的。但是,她却把头微微偏向一边,这正是我不断回顾这个画面的原因。无
论我重看多少次,都无法看见她的脸。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