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的名义活着的女人散文
我家门前是一条大巷,每天都有很多村民走过。去河里洗衣服的、去田里干活的、去井里挑水的……走过的都是熟悉的身影。我习惯坐在家门前,望着村民进进出出,互相喊一声,或互相笑一笑。有些人,就这样慢慢地走进我的记忆,再也抹不去。
有一个老人,巷里的小孩都管她叫大婆。每天早上,我都看见她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我叫她一声大婆。她笑着应一声,然后走到离我家十几米远的竹林里,坐在石凳上,望着荷塘,若有所思。
她的背很直,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发髻很光滑。在安静的竹林里,她像一棵清逸的竹子插在石上,与荷花对望,偶有几只找虫子吃的鸡走到她身边,把她衬托得特别安静、神秘。
听说,大婆的丈夫在她五十岁前已去世。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村里的“神婆”。村民说她知常人之不知,通鬼神之灵魂。村里有人丢了东西就去找她问个方向,有人久病难治就去找她请请神,有人运气不好就去找她驱驱邪,有人想念去世的人就去找她请请鬼。她的小屋里,常常坐着一个或几个不安的妇女。
神婆的孙女叫小红,我跟小红成为好朋友后,常去神婆家玩。在去她家之前,神婆只是那条巷子里走过的神秘而熟悉的老人。
第一次跟着小红回家,站在门口,看见门框上挂着一个八卦符和几枝干柴,给人怪异之感。抬头,望见阳台上几盆月季花,花儿正艳,我马上向小红讨要一朵。
打开大木门,入眼便是一个灶台和一堆柴。忽然听见右侧房间里有人声,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见房间烟雾弥漫,神婆盘坐在床中央,身体左右摇晃,双手放在大腿上,嘴里说着不寻常的'话,不知是神话,还是鬼语。神婆对面坐着一个妇女,她们正在对话。在那样的气氛中,我不敢支声,蹑手蹑脚地走过房门口,和小红上了阳台摘月季花。当我拿着月季花离开时,下意识地望了望神婆的房间,看见那个妇女正在擦眼泪,神婆还在说怪话,我全身打了个颤,马上冲出她家门口。
有时候,神婆一个人在房间里闭目养神,床是她一个人的江湖,而她像一只小船,在江湖里安稳地行驶。檀香袅袅,仿若朦胧仙境。那是印在我心里一个安宁无边的世界。
之后,随着我去神婆家的次数多了,对她房里发生的一切不再感到惊奇了。我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趁着神婆不在家,走进她的房间。
神婆的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屋里有一张大木床和一张小木桌,桌上长期放着一个灰炉,灰炉上长期烧着香火。一盏油灯挂在床头上,昏黄的灯光照不清那群坐在木床上的妇女。
趁着神婆外出,我和小红蹲在她的大床上玩盖纸牌游戏,用力地拍床板上的纸牌,“噼噼啪啪”,纸牌在床上乱跳,我们发出快乐的叫声。那一刻,我觉得神婆的房间跟常人的房间一样平凡。当听见神婆开大门的声音,我们就马上跑出房间,有时正好撞进神婆怀里,她会笑着说:“小丫头,小心点啊,别摔跤!”
渐渐地,我听懂了神婆在神上身和鬼上身时说的话。有时,有妇女想念某个去世的亲人,便借神婆之灵,通往阴界找到亲人,神婆把阴间的话传给那个妇女,经过一番对话之后,解开妇女的困惑。有时,有妇女家里丢了东西,通过神婆的指点,调整心态。有时,有妇女的孩子不听话,通过神婆的开导,找到合适的教育方式。似乎,每个来跟神婆聊过心事的妇女都解决了心病,她们走时都会感激地向神婆道谢,并给神婆一些报酬。
那些年来,神婆的房间里,几乎天天有妇女来坐。神婆的房间香火长燃,如一个小小的庙宇,收容着尘世的悲苦,化解人间的忧愁,折射出神婆的明慧和善良。
听说,神婆为村民服务是不收钱的。
小时候,神婆在我心里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奇的女人。
我读初中的时候,搬离了老屋,再也没有去过神婆家里。后来,听说小红跟外镇一个男孩谈恋爱了。因为男孩家里穷,且没有工作,小红的父母极力反对,但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外人根本无法将他们分开。小红的父母只好认命,同意他们在一起。谁也没有想到,三年后,那个男孩提出分手,并去了很远的地方。在我再见到小红时,她已经三十岁,但仍然单身。望着满脸沧桑、欲言又止的小红,我知道,她心灵上的伤依然在。那时,我心里想,为什么神婆不能解开自己孙女的心结,或给孙女找回心爱的人?
前几年,回老屋看看。路上村民寥寥无几,我在新建的桥上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正扶着栏杆,艰难地走。我认得她眉间的痣,她就是神婆。我叫她一声:“大婆”。她抬头望了我良久,只应了一声:“哎”!桥下流水缓缓流着,河边的草木失去了旧时的葱郁,岁月终归带走了一些生命的神色。我站在桥上,仿佛被时间取出心脏,听见万物的叹息。
在神婆慢慢远去的背影里,回想她坐在竹林里神秘的样子,回想她用神的身分跟妇女们说话的样子,我的目光忽然从她弯弯的背上读出澄明、坚强的气质。神婆,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妇女,只是,在她失去丈夫的生涯里,她把寂寞交给了每一次跟妇女推心置腹的交流,那些所谓对阴间和天界的晓得,就是她对生命的懂得,也是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她把自己从生死间体悟出来的道理,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那些不安的灵魂。苦难,成了她坚强的垫脚石;寂寞,是她通向澄澈的一条溪流。
经过村口的小庙,依然看见有妇女在上香、拜神、祷告。信神、信佛,是一个人走向圣洁和善良的方向,心有神者,必敬畏生命。
神婆,一个以神的名义活着的女人,不过是用信仰来支撑动荡颠簸的世间,从而获得内心的安宁。她比一般的女人伟大,因为她乐于施,善于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