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严蕊
朱熹与严蕊
一代儒学大师朱熹的道德文章做得漂亮,可个人私德却并不那么高尚,他迫害严蕊的行径更加令人不齿。
朱熹任两浙东路常平仓茶盐公事的时候,有人告台州太守唐仲友贪赃枉法,朱熹便前往调查,也证明了所告属实。可当听说唐仲友与歌伎严蕊交往过密,手电筒般的道德警察朱夫子便派人将严蕊抓来,要她承认与太守有私情。
大家都以为,一个妓女,逢场作戏,性本凉薄,又耐不得苦,是会给出大家想要的答案的,可严蕊的回答是:“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并无一毫他事。” 唱唱歌,喝喝酒,这可不违法。朱夫子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便让人半威逼办利诱道:“汝娼家,此罪不过杖数十,何苦桀骜徒遭牢狱?”就是说你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妓女,就算和太守有了私情,也不过是打数十杖这样的惩罚而已,为什么要这样的桀骜不驯,违背理学大师的意愿呢?而严蕊的回答却是:“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滥,自知罪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污也。”“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这样的话语,从一个被人视为下贱的妓女口中说出,却传入一个备受世人尊敬的儒学大家,圣贤耳中,我们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由于严蕊的再三“桀骜徒遭牢狱”,朱熹不觉恼羞成怒,竟“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间,(严蕊)一再受杖,委顿几死”。
朱熹告唐仲友的案子,由于宰相王淮的参与,变得不了了之,严蕊又被押到了绍兴,这绍兴知府,是朱夫子的同道,道学之人。平生最厌的便是风月颜色,妩媚情致。他的一身骨肉都是铁做的,无一丝一毫的体恤之心。严蕊天生的娇弱在他眼中竟成了拷问的理由,“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对她施以百般折磨,不留半点情面。
当时的两浙,正遭受饥荒,等待赈灾。可朱夫子却觉得,治民甚于治灾,倘若人人都存天理灭人欲,这灾也便不成之为灾了。于是六度上奏要求贬斥唐仲友,那边唐仲友也上奏自辩,闹了几个月,连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就把朱夫子给调走了,严蕊也给放了出来,但那绍兴知府得不到所要的东西,恨起心又打了严蕊一通。
直到岳霖就任浙东提点刑狱公事,把严蕊找来,在听了那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才脱了严蕊伎籍,判她出了狱,给了她自由。
唐仲友贪赃与否,这不重要,就算他如和绅般巨贪,又关严蕊何事?凡贪官必好色,凡与妓女相交必有私情,朱晦庵的这道德文章,也真做得好啊!
这大概是朱熹在现代中国人心目中最有名的故事了。这不奇怪,中国人的八卦精神和八婆精神,向来是天下无双的。这个故事最早在洪迈的《夷坚志庚》中虚构:
台州官妓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正为守,颇属目。朱元晦提举浙东,按部发其事,捕蕊下狱,杖其背,犹以为伍佰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鲫霖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在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即判从良。”
虚构之一:朱熹是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到台州的,严蕊那时被唐仲友送到老家黄岩包养,八月上旬才由黄岩缉拿归案,八月十日唐的亲家、宰相王淮即将朱熹的停职。当时的记录都表明严蕊一直系狱在本州,由通判赵某问案,所谓“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完全是扯淡。虚构之二:后来的词家已经考证的很明白,这首狗屁卜算子是高宣教所作,高是唐仲友的表弟,是一位喜爱乘坐高级轿马出入妓院的时尚青年。虚构之三:岳霖(岳飞之子,岳珂之父)从未作过浙东提刑。事实上岳霖和朱熹的私交非常好。朱熹的父亲因反对和议,遭秦桧贬斥而死,和岳霖可谓同仇敌忾。岳霖也信奉理学,他俩的政治理念和哲学信仰都接近。岳霖之女嫁陈俊卿之孙陈址,而陈址拜朱熹为师,在古代,这种关系是非常亲密的了。
事实是,那一年浙东大灾。因为此前朱熹在崇安县处理饥荒极有办法,并创立了社仓,在南康军任上也政绩斐然,宰相王淮虽然厌恶理学,仍觉得朱熹是处理大灾的理想人选,派他去赈灾。七月二十三日,朱熹巡行到台州,发现了宰相王淮庇护下的知州唐仲友的贪污王国。唐贪污的主要方法有两条,一是让税警交警衙役等多收钱收大钱,台州两年内有二千多民户破产,死于狱中百余人;二是公款充私,官家的库银就是他家的。唐仲友干的最有创新意义的一件事是官鸡勾结以残民,当时台州名妓严蕊、沈芳、王静、沈玉、张婵、朱妙等均被唐私下包养,而这些名妓又为虎作伥,恃宠残害小民。(关于名妓严蕊的伟大事迹,束景南教授考证的极详细。)呵呵,现代派的官和现代派的鸡,唐是一个贪官兼嫖客、文人又流氓的人物,在今日的中国似乎不难遇到。
朱熹的可恶之处在于不懂得做人要厚道,前后六次弹劾唐仲友,终于只能灰溜溜的回家卖红薯了。
政治上学术上朱熹均是洪迈的大仇人,而唐仲友是洪迈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洪写《夷坚志庚》虚构朱熹和严蕊的事,在庆元二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间,这一时间很值得关怀,因为这一年朱熹被政府封口,被剥夺一切政治权利,在家中接受一轮接一轮的政治迫害。此前洪迈主修国史时肆意篡改历史,被朱熹多次批驳,洪迈就在朱熹不能发声时来诬陷了。洪迈中伤朱熹,是必然的事,两人结仇很久。不仅是学术上有分歧,道德上也对立。洪迈的父亲洪皓使金,宁死不屈,在金国度过了十五年流放生涯。但虎父犬子,洪迈后来也使金,竟至于下跪乞怜求生,天下传为笑谈。他早年依附汤思退(秦桧的亲信,秦死后掌权,延续了秦的那一套),后是王淮的得力党羽,为清议所鄙视。朱熹似乎也特别痛恨洪迈,在陈俊卿的墓志铭中直斥洪为奸佞小人,这样的墓志铭古今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