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有奇人,谁说只有一种活法?
“人活在世,各有各的招儿,
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一套,这叫活法。
每人抱着自己的理,天下太平。
大伙儿去争一个理,天下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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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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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江湖都厚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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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天津人开始丢鸡。
开始以为闹黄鼠狼,可没见掉鸡毛。
后来认为有人偷鸡,可没听过鸡叫。
一个姓刘的老江湖瞧出了些门道,
偷鸡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这叫老刘打听出个“活时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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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时迁多在入冬钓鸡,穿件黑棉大衣。
找个有鸡的地界假装晒太阳。
待鸡一来,将黄豆带着线抛出去,
鸡上来吞进黄豆,一拽线拉直,
再把铜笔帽往前一推,套住鸡嘴。
前后两股劲把鸡嘴堵得死死的,
愈挣愈紧,嘴张不开叫不出声。
两下把鸡拉到眼前,塞进怀里。
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这钓鸡的法子。
活时迁一天吃三只鸡,剩下的拿到集市上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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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说:他钓鸡,我钓他。
他等着自己十几只鸡都丢了,便上集市找鸡。
就见一个红脸皮光的胖子扣着他家的鸡,
老刘问个价,反向卖鸡的活时迁要钱。
说这鸡是他家的,肚子上有个红圈儿。
活时迁可不干,鸡肚子上嘛都没有。
老刘揪下鸡毛,鸡皮上果然一红圈儿。
原来他早在鸡换毛时在鸡皮上做了记号。
果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活时迁只有求爷爷告奶奶的份儿。
可人家老刘是江湖,只朝他说一句:
“小能耐,指着它活不了一辈子。
弄不好只活半辈子,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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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这天起,天津没听说谁再丢鸡。
没了活时迁,多了个“赛时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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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先生自画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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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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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人背后有仙人。
仙人背后有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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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走江湖卖艺的不少,
可要在这立足就不易了。
谁知道嘛时候忽然站出一位能人高人奇人?
一脚一个跟斗,让人在这儿都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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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元年,打山东来了位摔跤手。
浑身肌肉一使劲,肉球满身乱滚。
他爹是烧瓦缸的,他从小缸端到大缸,
每十天加一瓢水,直到端着一缸水闲逛。
他要是折腾一个人就跟小猫小狗似的,
但别以为这端缸小子就能在码头立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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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打河北来了位凶汉子,练铁砂掌。
这黑汉子一身肉赛紫铜,黑红光亮。
一身的油叫端缸小子抓不住。
黑汉子双掌疾出,快如闪电。
小子只觉他胸膛一热就坐在五尺开外了。
每天都有人不服,上来较量。
个个叫这黑汉子打得像挨揍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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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半个月后就有一位怪人来了。
清瘦小老头,穿件淡青色绸袍,
笑悠悠的,一身清气赛个文人。
他把两只手套在袍子里,两袖空空。
这黑汉子出手愈快,小老头躲闪愈灵。
一个上攻下击,一个闪转腾挪。
直到黑汉子气短力竭,服了人家。
小老头依旧两袖清风,气定神闲。
打这天起,这地儿小老头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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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十天又一位高人冒出来了。
白襟黑裤,竟是个年轻健朗的船夫。
使桨掌舵,练达敏捷。
胜负难说,看就看谁比谁绝。
小老头舞起空袖,船夫忽得抓住袖子,
飞快打了个系船的绳扣,愈挣愈死。
船夫一步上去蹬在小老头的双肩上,
任他左摇右晃,笑嘻嘻得稳住不动。
船夫整天在大风大浪中,最不怕摇晃。
直到小老头没劲老实了再跳下来,
伸手给他解开衣袖,转身便走。
从此小老头不见了,船夫也不再来。
这船夫姓甚名谁?何门何派?家住何方呢?
没人知道他练过功夫,只道他是个好船夫。
在白河里来来往往二十年,水性好身手快,
绰号“一阵风”。有人碰见他,
问他为嘛不显身手多弄点钱,一阵风说:
天津这码头太大,藏龙卧虎,
站在那不如站在船上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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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先生自画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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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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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人都死在能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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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杆子”十二岁高人一头,
二十岁高人四头。
他过城门时必得走正中间,
城门是拱形的,中间最高。
东门上沿左边缺半块砖,
据说就是他的脑袋撞的。
连鸟儿飞低了都会撞上他。
男人向来靠干活吃饭,
他能干的活只有三样:
盖房子时往高处递转头瓦片,
擦洗店铺门上边的招牌,
天黑时点路灯。
别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
可这种活不常有,他常饿肚子。
并不全因活儿少,是他怕见人。
他怕人们见到他时的吃惊和嘲笑,
孩子们总拿他当怪物,笑他骂他砸他。
他从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却可以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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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人,天天窝在家中。
在屋里没法站直,也没劲儿动弹。
饿极了只有硬着头皮出去找活干,
像没头苍蝇那样到处乱撞。
忽有个中年人笑嘻嘻迎面走来给他活干,
只要站在公园门口收门票,别的不干。
一天三顿饭管饱,真是天上掉馅饼。
他站在公园门口就是一景,公园赚了大钱。
旗杆子成了一宝,这叫其他人嫉恨。
暗地里骂他这个没人要的怪东西,
居然跑到这儿来吃大鱼大肉做人上人。
人要是遭了嫉,麻烦跟着就会来。
那些小人事先放好钱冤枉他藏私,
园长骂他小人,骂他忘恩负义,
旗杆子也不分辨脱了衣服转身就走。
他一走,公园荒了。
等园长再找到他时,已经是尸体了。
肚子都凹了下去,肯定是饿死的。
他孤单一人,身世也没人知道。
园长心有愧疚给他打了一口大棺材,
可是棺材打出来后旗杆子却放不进去,
人死了本该抽抽,怎么反倒长了一截?
这事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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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容不得高人,只有死后再去长了。
从此此地再无高人,亦无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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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先生自画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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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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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是去,去就是来,
终就是始,始就是终,
进就是退,退就是进,
兴就是衰,衰就是兴,
有就是无,无就是有,
得就是失,失就是得,
笑就是哭,哭就是笑,
醒就是醉,醉就是醒,
左就是右,右就是左,
忠就是奸,奸就是忠,
曲就是直,直就是曲,
正就是反,反就是正,
弱就是强,强就是弱,
愚就是智,智就是愚,
佛就是我,我就是佛,
空就是悟,悟就是空。
虽说天地风雪山泽水火
黑白对错死活开合软硬
虚实阴阳亦分不分混混沌沌
一团乱;
都在转来转去忽快忽慢
亦明亦暗或隐或现时倒
时正轮回已已不已圆圆满满
八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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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咸间,津门文人闲得发疯。
好三玄,想成道,还好禅,想成佛,
这首《八卦歌》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能吟能唱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
当能耐当学问当时髦。
至于这歌出自谁口谁手谁也说不准,
一说是乾隆年间的大才子大官人,
一说是道光年间的一位出家人,
一说是当时一个叫老哈哈的乞丐,
要饭时唱给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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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带河门外,老桥头东,
是顶平俗的小百姓折腾出的一块地。
累了饿了苦了闲了,一头扎进来,
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无烦无恼无忧无愁。
论吃,炖羊肠子最解馋;
论喝,山芋干酒两下上头;
论玩,跟着穿红袄绿裤子大妞小妞走;
论乐,嘣嘣戏一哼,相声棚里一坐,
莲花落子一拔腔,精神头猛抖。
好鲜好辣好浓好美好兴好大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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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打南边来了位行脚僧人,
黑头黑脸黑手黑眼,斜挎个大黄布袋,
垂胸一挂伽蓝佛珠,一身土气鲁气憨气。
进到这儿转悠一天竟走不出去,
实则叫五欲困住了。
嘛叫五欲?佛经上说,
眼贪好色,耳耽妙声,鼻爱名香,
舌嗜上味,身触油滑,谓之五欲。
这僧人心里头的凡念扑棱扑棱动,
赶紧两条大腿一交,一屁股坐在地上。
闭目诵经,平息欲念。
几个闲逛的小子以为这僧人饿了,
买了炸糕放在他眼前。
谁料他看见,非但不谢,反说:
“牛屎一摊!”
这是佛门不净观,毁掉对方成全自己。
几个小子哪懂佛门这套,给他上了荤的。
僧人立时怒目圆睁,一样样指着喝道:
“粪!蛆!痰!鼻涕!癞蛤蟆!”
天津人,一斗气,就来气。
僧人被严严实实围在中央,
一股子酒香肉荤羊膻鱼腥往上蹿。
眼瞅着几十年古佛青灯下的修行要跨,
又扔来一块女孩家的香帕,
僧人一惊:“擦屁股纸!”
天津卫嘛地界,成人都难,能叫你成佛?
直到日头偏西,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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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打北边来了个糟老家伙。
身高不过五尺,大脸足有一尺。
眯缝小眼,咧着大嘴,嘻嘻哈哈。
披头散发,罩一件黑色大衣忽悠悠来。
一路哈哈出声,和僧人面对面盘腿而坐。
先用筷子在地上画个圈,伸手拉过酒肉干起来,
独吃独喝,旁若无人,吃到兴起,直哈哈哈。
这势头赛斗法,没人问,没人笑。
僧人问:“你是僧是俗?”
答:“无僧无俗。”
僧人问:“出家何处?”
答:“何处出家?”
僧人说:“原来一个花和尚。”
糟老家伙咬着猪头,随口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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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花便是花,
原是心中花,
看花不是花,
心中本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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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了赛掉进大坑,摸不着边。
僧人听了塞挨了一炮,双眸冒光,惊叫道:
“天津卫不是凡界!活佛现世,弟子顿悟了!”
说完翻身给糟老家伙连叩三头,
起身快快活活而去,赛变一个人。
糟老头子依旧闷头吃喝,也不理他。
直吃到打个饱嗝,忽悠悠而去,还是哈哈哈。
众人木头了半天,还是没醒过味来。
有人发现原来满地的蚂蚁,
都爬进糟老家伙用筷子画的圈里边,
爬来爬去爬不出来。
人生在世,热热闹闹,全靠折腾。
事折腾人,人折腾事。
终了还是人折腾人,自己折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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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经老道经尼姑经洋人经,
各有各的一套。
神仙老虎狗,各有各的活法,
自己乐自己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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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木板彩印《天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