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喜欢关注作家的私生活八卦?

文/思郁

读过很多作家的传记,一直有个强烈的印象,无论作家多么有名,写了多少本佳作,但最受读者追捧的仍然是作家的私生活,作家本人的八卦是最受欢迎的小说素材。八卦大概是人类的天性,满足读者窥探作家私生活的同时,还满足了他们亲近作家的那种幻觉。但是,幻觉毕竟是幻觉,从阅读作品建构起来的完美饱满的作家形象,在传记中都会打个很大的折扣。任何作家都禁不起传记作家的严厉审视,用乔治?奥威尔的话说,这是因为作家的一生如果从内部洞悉,就是一连串的失败和丑闻。

举个简单的例子,英国小说家艾伦?贝内特写过一本小书《非普通读者》,讲的是英国女王偶然在王宫里遇到了流动图书馆,不爱读书的女王爱上了读书的故事。非普通读者的意思当然指的是女王有着非同一般的权力,其中一个权力就在于她不但可以读书,兴致来了还可以举办一场酒会,把她喜欢的、仍然健在的作家都召进白金汉宫。她本来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酒会,可以表达自己对他们的仰慕之情,还能促成很多作家之间的交往,他们该有多么感激。但事实上正好相反,酒会上的作家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谈,但是一旦发现女王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就变得无话可说。当女王想就很多感兴趣的问题追问的时候,没有一个作家是认真的,大都左顾而言他,故作谦虚。这可能是女王参加过的最尴尬的一个酒会。从此,女王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作家和他们笔下的人物一样都是读者想象的产物,因此最好还是读他们的书,而不是和他们见面。”

身为读者当然不一定非要参与到作家的生活中去,只要有他们的作品在,读者就可以得到满足,就如同俄国诗人奥西普?曼德施塔姆的名言,作家们不该有别的传记,除了他们所读的书和所著的书。但是这里的悖论在于,大多数作家的传记之所以受人关注,恰恰在于,我们不关注他读的书,只好奇他的生活与他生活的时代是什么样子的。作家的生活总免不了有神圣化的嫌疑,我们会幻想他在写作时是如何灵感迸发的,是如何写出那些惊心动魄的句子的,是如何完成一部部伟大的作品的――但事实上,如果你真有一个作家朋友就会发现,他写作时,只有一张便秘的脸,无聊而无趣。

近期读的书中有个最好的例证,英国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这本书与其说是给知识分子作传,倒不如说是揭开知识分子的丑面。全书十二章――其实删去了关于马克思的章节――基本每一章写一个著名作家,比如卢梭、雪莱、海明威、托尔斯泰、布莱希特、罗素、萨特、埃德蒙?威尔逊等等,只有在最后一章中写到了奥威尔、伊夫林?沃、西里尔?康纳利等几位。这本书出版之后争议很大,原因在于,约翰逊把这些大作家大知识分子看作是一个个反面教材。至少其中涉及到的人物,无一不是争名夺利、风流成性、虚伪自私、冷酷无情、满口谎言、心口不一、荒谬可笑、卑鄙无耻的小人。无论是多么有名的作家,写出多么伟大的作品,但是私底下他们所暴露出来的都是人性的丑陋和自私。读完这本书,你会怀疑你之前读的这些作家的作品是否真正出自这些作家之手。我们幻想中,如此完美的作家,怎么私生活如此混乱、自私、令人作呕?

说白了,我的疑问在于,为何约翰逊会用这种方式为这些大作家们作传?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揭短,更多是为了去魅。诗人奥登有言,一本低劣的传记会把传主所有的身世遭际都告诉你。而约翰逊也不会写一本如此低劣的传记,他如此写,只是想用“知识分子”的反讽来表明了他的态度。我们都知道知识分子,是从启蒙运动以来,才逐渐被神话化的,他们对大众的影响力体现在他们的思想和创建的理论上,“这些世俗知识分子可能是自然论者、怀疑论者、或无神论者。他们像任何一位主教或长老一样,随时准备告诉人类如何处理各种事物。从一开始,他们就宣称要致力于为人类谋利,有责任宣讲福音,通过他们的教诲引导人类前进”。

但实际情况是,他们只对抽象的东西感兴趣,一旦把他们的生活拉回到地面,他们与普通人无疑,具备人性的弱点和丑陋,渴望金钱、荣誉和成功,利用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欲望。只有了解到这些人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我们才能对这样一个群体产生去魅的心理,再也不会像仰望星空一样,仰慕着他们。

充其量,我们会继续读他们的书,但尽量远离他们的生活,以免有一天你也成为他笔下泄愤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