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故事
林志勇师傅祖籍是山东德州。几十年前,林师傅爷爷领着一家人闯关东来到了辽宁。伴随着抗日战争的隆隆炮声,林师傅的父母亲在这片弥漫着战火硝烟的大地上生下了他。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国家大搞经济建设,当时,只有16岁的他,便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加工作,决心为祖国建设出一把力。经过一番努力争取,他终于被招工到东北煤田地质局的一个勘探队,成了一名钻工。
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煤炭工业部抽调全国部分煤炭地质勘探队奔赴冀原省南部一带展开找煤大会战,在冀南太行山东麓3000多平方公里的邯邢一带摆开了勘探的战场。林师傅所在的勘探队有幸被选上,他和钻工们便从东北煤田地质局来到了这广袤的华北大平原。那是一个充满激情、充满真诚、充满理想的年代。当时林师傅也就30出头,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小伙子,担任钻机机长,工作处处带头,生产事事争先,很得队领导的喜爱和重视。当时,他所率领的钻机在施工中团结协助、奋力拼搏、一路领先,曾创下整个勘探区月进尺1320米的最高纪录。林师傅本人也由此被所在地质队和勘探会战指挥部评为先进生产者,并被推荐为煤炭部的劳动模范。如今,凡是参加过当时找煤大会战、年龄在60岁以上的老钻探工人,只要一提起当年的劳模——“拼命三郎”林志勇,便或多或少知道他的一些事迹,这使林师傅很为此自豪和骄傲。
在林师傅年满50岁的时候,由于年龄较大,身体也不像从前那样壮实了,再加上年轻时干活拼命,身上到处是工伤留下的后遗症,每当刮风下雨、寒冬飘雪时,全身上下就疼痛难忍。队里发现他这一状况后,觉得再让他在野外当机长不太适合,便照顾他提前退休,并让他儿子林强顶替接班。
高中毕业的林强被地质队招成正式工后,也当了一名钻探工人,真是应了子承父业那句话。时隔不久,队领导还安排他去郑州煤田地质学院学习进修了两年。
林强从郑州地质学院毕业回队后,也争气,工作还不到十年,就因地质理论丰富,勘探技术熟练,为人正直善良(这一点可以说是从林师傅身上遗传的),又是有两三年党龄的党员,符合时下干部“四化”标准,而被二队任命为最年轻的煤田地质钻机机长。
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林师傅和老伴在家里给儿子炒了几个菜,爷俩坐在一起,喝得是一醉方休。
夜里,林师傅静静地躺在床上,泪如泉涌,点点滴滴浸湿了身下的棉被和床单。老伴骂他没出息,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他笑道:我没出息能当部级劳模吗,我没出息你能看上我吗,我没出息儿子能这么有出息吗。老伴讥笑他说,你别臭美了,儿子有出息也是我生的,从小到大你管过他几天呀,整天在野外勘探,现在还说自己有出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呀。林师傅忙说:对,培养儿子主要是你的功劳。我只是顺口一说,老婆啊,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老伴平淡地说:你呀你,你当我这点事还往心里去呀,真是的。我只是感觉最近身体有点不太对劲,浑身上下总是酸疼……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可能是累的,再说女人上了年纪这事也就多了。
没曾想,一年后老伴一病倒下,送进医院一检查,是胃癌。当时医生打开她的腹腔后,便立刻缝上了。主刀的医生走出手术室,对林师傅说:你爱人的胃癌已经晚期了,过几天拆了线就回家休养吧,她想吃啥就买点啥吧,想干什么尽量也顺着她吧,最后几个月别让她生气了。
在医院的最后日子里,老伴经历了生命中最后一段炼狱般的折磨,林师傅经历了人世间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的考验。对于癌症病人来说,最痛苦、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全身从神经到骨头里无时无刻不在的阵阵难以忍受的揪心般的疼痛,打杜冷丁、吗啡等药,根本无济于事,而且这种针也不可能一小时扎一次。老伴疼得实在受不了啦,就拉着林师傅的手使劲咬、使劲抓。她对林师傅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我们是患难见真心,可我清楚自己得的这个病,也难为你了……你就让我走吧,看在这么多年来夫妻的份儿上,求你让医生给我打一针吧,就让我安静地去吧,这样,我们都别再苦撑着了,答应我吧……
当时,林师傅的手和胳膊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他双眼潮红,哽咽着说:老婆,别胡思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走的,等你的病好了,我带你回家……咱们一家三口少了谁也不行……
老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的红晕。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从嫁给你以后,我没有享过一天福,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但是我不后悔……因为,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我舍不得你……我爱你!
林师傅趴在床铺边上,一滴滴泪珠顺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了下来:老婆,我更舍不得你,我也爱你……虽然你现在老了,也病了,但是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么鲜灵,那样年轻……就像刚刚和我结婚的时候一样……眼泪滚落在老伴的额头和脸颊上。
老伴的眼中也闪动着泪花,她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替林师傅擦拭着脸上的泪水,缓缓说道:说实话,就是现在让我去死,我也心满意足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和儿子……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骄傲的亲人;就算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好好地活着,没病没灾的,这样我也就闭上眼了……
你别、别再说了,我和儿子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的……林师傅抬起头,望着瘦得皮包骨一样的老伴,犹如万箭穿心。
老伴仍然按自己的思路,吃力地嘱咐道:我说的是真话,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培养教育儿子,让他成才,不图为你们老林家光宗耀祖,也得让他成家立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另外,有合适的你就再找一个,好歹有个说话做饭、知冷知热的伴,是吧……只要她对你和儿子好,这就行了,别太苦了自己……
林师傅悲喜交加,老泪纵横:不,我一定把你治好……我谁也不找,我不能没有你……你说这话,等于拿刀子剜我的心,别说了、别说了,好吧,我听着难受!
老伴凄凉地一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好吧,我听你的,不说了……等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等你,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做夫妻……一生一世在一起……
林师傅用手胡乱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冲了出去。他重重地推开医生值班室的门,闯进去一把抓住主治医生的手,两眼通红,大声恳求道:大夫,我求你了,请你们马上抢救我老伴。我告诉你,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但我就一个要求,也是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死,不然,咱俩谁也别想活!
主治医生吓得有点发抖,摇了摇头,紧张地说,林、林……林师傅,你这是干什么,不是我们不救你……妻子,救死扶伤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但是……就你妻子现在这个情况,目前的医学水平和治疗技术也无能为力,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们都要相信科学。当然,我们非常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你也要理解我们,请原谅……
对于地质勘探,林师傅可以说是非常熟悉和精通,一谈起煤炭钻探工作来,一套一套的,啥时普查勘探,啥时详查勘探,什么是精查勘探,何时再补充勘探,什么聚煤规律、煤种特征,什么基岩、地层、陷落带,如何鉴定岩芯、煤芯,如何寻找化石标本、露头,那真是张口道来,无所不知。可对于医学知识和妻子的病情,林师傅却一窍不通,真是刘姥姥走进大观园——全不知哪是哪了,只能一切全听大夫的。
根据林师傅的请求,医生虽然没让老伴拆线后回家静养,但是,即使在医院里,也没有什么太管用的药能够阻止她的癌细胞迅速扩散。
三个月后,老伴便去了。走的时候,是个春寒料峭的早晨。
那天早上,林师傅从自带的折叠床上爬了起来,见妻子已经醒了,便对她说,我去给你打洗脸水来,咱们洗洗,洗完咱也吃点饭,喝点粥,我去给你买点你爱吃的芸豆糕。
等林师傅给妻子洗漱完,上街给她买了早点回到病房时,发现妻子好像又睡过去了。叫了两声,人也没有反应。他感觉有点不对,忙把手中的芸豆糕、包子、小米粥往床头柜上一放,弯下腰来摇了摇妻子,她仍旧一动不动。他慌了,忙用手一试,人虽然还有体温,但已经没气儿了。慧贤……慧贤……你别吓唬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就在你身边……他喊着、叫着,最后趴在妻子的尸体上痛哭起来,那个伤心劲哟,让人着实体验了中年丧妻的人间悲伤。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而此刻,林师傅的悲伤是发自肺腑的,他的眼泪也是流自心底的鲜血。最后,望着林师傅一把鼻涕一把泪悲号不止,就连平日里那些看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护士也非常难受,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们也都陪着掉起了眼泪,这悲戚的场面,令人无不泪流满面。
老伴去了后,家里只剩下两个老少爷们了。几年来,有不少老伙计曾劝老林也再找一个老伴,林师傅总是笑道:还找啥呀,等回头儿子娶媳妇了,咱就抱孙子啦,哪还有那个闲心呢。就一门心思地放在了儿子身上。只要儿子放假回家,他便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勘探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儿子,告诉儿子如何处理涌砂、漏失、坍塌、缩孔等钻探事故,如何更好、更快、更安全地打井钻探,如何更准地鉴别各种岩心和煤心,如何判断处理复杂的地质构造。有时,爷俩儿正在吃饭,老林忽然想起一个地质钻探方面容易遇到的问题,就把碗一推,在饭桌上给儿子讲了起来,直到儿子完全清楚了,才端起碗再接着吃。总之,林师傅把儿子当作自己勘探生涯和未竟事业的继续,儿子的工作就是自己的工作,儿子的事业就是自己的事业,儿子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儿子的家庭解体就是自己的人生败笔。用一句歌词来形容,那真是“快乐着你的快乐,痛苦着你的痛苦……”如今,林强的婚姻大事也成为他心中一个不解的结。
晚上,林师傅吃完饭,想着在医院的儿子,想起白天有钻机上的人在那儿陪着,晚上自己得去看看,有事也好帮助照料一下,反正人老了觉也少,不如去医院给儿子陪夜。想到此,林师傅便慢慢下了楼,跨上三轮车,在寒风中晃晃悠悠地向医院骑去。
天很黑,前几天下的那场大雪白天融化了一些,现在又冻上了,所以路也不太好走。林师傅赶到医院时已经十点多了。他悄悄来到了住院部一楼外科儿子住的病房,刚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里面有个女人在说话,而且还是和儿子聊呐。细一听,这两人聊得还挺起劲。暗自猜测,儿子这是和谁说得这么热乎,该不是对这女孩子有点意思吧?不行,我得看看,儿子这是和谁聊呢。想着,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悄悄地往里张望,只见儿子林强躺在病床上,身边的空床上坐着一个女护士,人长得也挺美,而且,看她这神情对儿子也是蛮有意的。这可太好了,太让我这当爹的高兴了……不行,我得再仔细瞅一瞅这姑娘,别到明天不记得啥模样了,人家女孩子对咱还挺客气,咱却没有反应,让人家姑娘该说,你爹是不是不愿意呢?咦——这是咋说的,这不是那个刘护士长吗!这是咋回事嘛?噢,原来儿子和刘护士长偷偷接上头了……林师傅心中一乐,暗想:要不儿子对找对象的事不着急呢,原来这小子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自己扒拉着哪。我这还跟着瞎着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罢罢,年轻人的事还是少管吧,我早晚抱上孙子就得了!我也别进去瞎掺和了,免得人家姑娘不自然,干脆,打道回府睡觉去吧。想到此,他又悄无声息地下楼了。
夜幕中,寒风送爽。天上,几颗星星静静地挂在太空;地上,残留的积雪把柏油路映得清晰可见,不远处那一片黑漆漆的建筑物也轮廓分明。大地万籁俱寂,远方隐隐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声,让人感到这寒夜中还有忙碌的人们在外奔波……
望着这夜色下冬眠的华北大平原,林师傅心旷神怡,身上的寒意和倦意一扫而去。虽然没有当面见到儿子,可劲头比来时足多了,脚下的三轮车蹬得飞快,嘴里还轻声哼起了京戏《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选段——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霄汉……
还别说,虽然林师傅唱得声音并不很大,却有板有眼,还真有点童祥苓的味道,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经历过样板戏那个年代并有着深厚记忆的人。
这也难怪,林师傅30多岁正当年的时候,全国上下也就那么几部样板戏来回放,广播、电影和文艺演出都是如此,让人看都看会了。当时林师傅下了钻,常站在荒凉的山野坡地上,来一段《打虎上山》或《浑身是胆雄赳赳》。倘若换上现在的“八○后”或“九○后”,也在这旷野雪地中抒把情,小青年们谁还会唱这些样板戏里的老歌?准唱的都是爱情新曲,不是“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就是“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再不就“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眼泪陪你睡……”
说实话,就这些歌,林师傅在大街上也听过,可他听了直摇头:这些歌都是咋了,让人听着鼓不起劲来,特别是明知对方已经变心,还死乞白赖地陪着睡觉,这叫啥玩意儿呀,这么闹心,还有点做人的标准吗?简直全乱套了!
正想着,一条黑影忽地一下从三轮车前窜过,而且猛然冲着林师傅汪汪叫了起来。原来是一条大黑狗,把人着实吓一大跳。
“去,滚一边去,吓死老子了!”林师傅不由自主地骂道。那黑狗也听话,并没有再纠缠,瞪了他一眼便颠颠地跑了。他随即也暗自笑了:一条狗也敢来吓唬老子,怎么着,看咱人老了,想欺负我老呀?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想当初,我一个胳膊夹着一袋泥浆粉,还哼哼着“打虎上山”呐。今个就是骑着三轮车,也照样能来一出“打狗回家”!不信,你狗东西就回来试试,看我不踢死你,让你知道知道,咱虽然老了,可身子骨还硬朗,老劳模也不是白给!
走着,继续。随兴唱来,乘兴唱去——
抒豪情,
寄壮志,
面对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