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
? 往事如昨,华发早生。离开故乡竟已30余载,那些熟悉的面目常常入梦,在梦中他们是那样鲜活,那样慢节奏地过着自己的日月,仿佛时光永远不会老去。
爷爷坐在门口的老树桩上晒着太阳,看着门前踩着单车上学放学的学生伢来来往往,叹着气对我说:“上学的比牛毛还稠,考上的比牛角还稀,还是要学会庄稼活。”挽着花白发髻的奶奶在高高的迎门墙上摆了一溜瓦盆,金黄的菊花,粉红的凤仙花次第开放,这是我和奶奶的空中花园。每家都有一个打得开羽毛球的院子,但院子里老榆树上拴着黄牛,树下是石砌的牛槽,墙根柴火垛架子车满满腾腾。种花的地方是有的,可架不住后院那二三十只山羊的馋嘴,别提花了,连新栽的小树的树皮也给啃的干干净净,奶奶和我开辟了这个空中花园,那些贪吃的青的白的山羊就只能望墙兴叹了。奶奶还种了一盆小茴香,密密麻麻的一盆,纤细的针叶碧绿碧绿的,不光好看,包饺子或者炖鱼的时候,掐一些茎叶放进去,有一种特别的鲜香。一进大门,这迎门墙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凤仙花开的时候,奶奶采了花和叶子,放在石臼里,掺上白矾捣碎,晚上临睡前涂在我的指甲上,拿宽大的擎麻叶包了,再用棉线缠紧,我就带着花香入睡了。第二天醒来,那些叶子有的还紧紧的缠在指甲上,有的却在睡梦中脱落了,然而十个手指,却染上了深浅不一的桃红,那红色晶莹透亮,远非现在的美甲可比。跟着奶奶,我学会了很多野菜的吃法,每当春天柳枝吐出鹅黄的嫩芽,奶奶那慈祥的面容就会浮现在眼前,仿佛还在诉说着怎样将嫩芽去掉苦味,做成美味的柳芽菜。
当小脚的三奶奶哭丧着脸驱赶着偷吃她家酸枣的孩童的时节,五爷爷也忙碌起来了。五爷爷领了队里的美差,整个炎热的夏季,都要看管庄稼和苹果园。那时候地是生产队里的,到了收获的季节,隔上几天,村头大喇叭就会吆喝着分东西了,我们这些孩子,欢天喜地的提着篮子,直奔苹果园(那是我们村瓜分胜利果实的据点),有时是茄子辣椒萝卜,有时是红薯,按各家的人口分成大小不等的堆。等到粮食分完,五爷爷就吆喝着耕牛开始犁地了,倔强的黄牛在五爷爷响亮的鞭哨声中缓慢地拉着犁,翻开肥沃的黄土地。我们这些孩子,跟在身后,捡拾那些遗漏的红薯花生,即便常受到五爷爷的训斥,却也乐此不疲。
到了傍晚,村口大槐树下是最热闹的。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端着红薯稀饭,拿着金黄的玉米饼或者黑乎乎的红薯面窝头,聚在槐树下吃晚饭。菜是没有的,窝头就着辣椒酱三五口就吃完了,饭碗往旁边一扔,龙门阵要摆上一两个小时。男人居多,女人们要忙着家务和孩子。小孩子自然是不敢插嘴的,然而那些鬼故事,大人们讲的有名有姓,东庄的张三大冬天半夜在老河里看见一群光屁股的小孩;西庄的李四去贩货,在野地里迷了路,最后发现围着个坟头转了大半夜;南庄的王二走夜路,明明听到有人跟着自己,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听了这些吓得不敢独自回家,然而第二天傍晚,还是忍不住再来听。从城里回来的大爷那两间瓦房里讲的故事要文明得多。大爷有整本的书,《三侠五义》丶《岳飞传》、《杨家将》……村里仅有的几个中学生,轮流读给大家听,大爷常常纠正说读错了,把“水浒传”读成了水许传,把“无可奈何”读成了“无可宗何”,但人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女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哄睡了孩子,纺棉花织布,纳鞋底,或是聚在手巧的刘奶奶家讨要花样子。刘奶奶是老队长的家属,一把小剪刀左飞右舞,剪出的花草虫鱼就跟活的一样,女人们照着花样子配着五彩的丝线绣在鞋子上或者小孩的帽子上,别提有多好看了。手巧的姑娘也常常偷偷的讨来,绣双花鞋垫送给情郎,但那是不让人发现的,未完的绣品就藏在枕头底下,伴着姑娘们做了一个又一个的美梦。谁家嫁女儿娶媳妇,也是从刘奶奶那要了红纸剪的喜字,镜子暖水瓶玻璃罩灯,统统套上,个个都像害羞的新嫁娘等着上轿了。夜校设在小学堂里,女人们被三催四请地勉强去了,学的什么没记住,村里的八卦倒听了不少。受人尊敬的先生娘子认起字来却是不行,学了三个月,只认得三个字,就是丈夫的名字,这事成了一个笑话,在村里被传了好多年。
? 农历七月七是姑娘们的节日,也是村里的一件大事。终日和长辈们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姑娘们,没有漂亮衣服,也没有化妆品,在重男轻女的农村仿佛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到了十七八岁的妙龄,七夕前后的这几天,却会成为整个村子的焦点。谁家有未出阁的女儿,凑上十块八块的份子钱,提前一周请人扎了七姑娘,手巧的匠人用芦苇杆高粱杆把仙女扎得比真人还要高大,穿上大红大绿的纸做的衣服,供奉在闲置的空房子里,女孩们聚齐了每晚都来拜,和父母女伴都不能说的心事,只见过一面就定亲的婆家未知生活的忐忑,没有定亲的,对如意郎君的向往,在虔诚的祭拜中,都默默地向七姑娘祈祷。拜够了一周,在农历七夕这一晚,添置了平时难得一见的苹果葡萄等各色瓜果,摆上一大桌,姑娘们开始包饺子了,肉馅儿固然珍贵,却不是大家关注的,谁能吃到什么馅的饺子,仿佛预示着自己的未来。南瓜花馅的象征着貌美如花,硬币馅的预示着大富大贵,盐疙瘩馅儿的表明姻缘美满,谁吃到柴火棒馅的,将来到了婆家是要挨打受气的……姑娘们嬉笑着打闹着,仿佛在这一天,大人们才开始注意,谁谁家的姑娘忽然出落的如花似玉,可以提亲了。捱到天黑,把七姑娘抬到十字路口,恭恭敬敬地祭拜完,仙女就在熊熊燃烧的烟火当中,带着姑娘们的美好愿望一起升天了。七月七,也算是姑娘们对闺中生活的告别仪式,要不了一年半载,她们就会嫁往附近的村子,开始为人妻为人母的琐碎生活。
故乡那曾经熟悉的一切都被尘封在了岁月深处,连同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试图透过时光的间隙寻找他们的影子,或许只是模糊的一片,像斑驳的树影时隐时现,或许没有人记得他们,但他们的的确确,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