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子的故事

“上学后离我们班的那个人远点,他会咬人”,哥哥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说。那时,哥哥三年级。

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叫Q,是我们镇家喻户晓的傻子。

第一次接触他是三年级,他和我同班。

开学典礼,张老师领着他进来。他并不侏儒,只是稍稍有些矮。

“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叫Q。他一直在生病,所以大家要多照顾他。”

“他就是傻,要不为什么一直留级”,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他只是病了,所以才耽误了学习”。

“他妈妈是智障,爸爸是侏儒,所以他就是智障侏儒”,班里一下哄笑起来。

一向好脾气的张老师发火了,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生气。

最后,我被安排和他坐同桌。他坐下后冲着我咧着嘴乐,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我想起了哥哥说的话,把椅子往旁边移了移,怕他咬我。

开学之后的日子和往常一样,班里仿佛没有这个人。他兜里总是装着一堆皱巴巴的手纸,弄得裤子鼓鼓囊囊。一个破布袋里装着当天要用的课本、饭盒,偶尔还有早饭剩下的主食,走起来叮当乱响。他每天上学时,校服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鼻涕、口水流下来时不用手纸,随手用袖子一蹭,放学的时候,校服就变得脏兮兮的。他也想站在队里,但是没有人愿意和他并排——小学的队列要手拉手,大家就一个个的和他换位子,他都咧着嘴答应。最后,他站在队尾,身边再没有同学。这时,张老师就会过去,牵起他的手。

一次体育课,我们把足球踢飞了,他突然从树荫下站起来,飞一样的跑过去捡球。回来时,还用衣服擦了擦,然后放在守门员脚下,又跑回树荫下坐着看我们玩。从此,他就是跳皮筋的桩子、跳长绳的摇绳、踢球的球童,有时候我们失误了,就会把怨气发泄在他身上,骂一句踢一脚好像家常便饭,他也并不在意,总是咧着嘴笑,依旧做着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渐渐的大家玩骑马打仗也会带着他。他一直当马,跑的格外努力。

同学M的姑姑是校长,我们从M那里听说Q妈妈给他办了个证明,所以才能顺利的跟我们一起升学。为了弄明白那个证明,我们合力抢了他常背在身上的包,他疯了一样的挣扎。我们从没见过他那么疯狂,混乱中,他咬了M一口。

“傻子咬人啦!快再来几个人”,几个小伙伴向我们求援。

抢夺中,我们撕烂了破布袋,里面掉出一个绿色封皮的本本,大家哄抢着战利品跑了。在翻阅字典之后,我们拿着这本智力残疾证明讨论起来,最终确认这个本本是为了证明他是个傻子。没人注意到Q什么时候回到位子上的,只看见他呆呆的看着破布袋。

“喏,拿好你的傻子证明”,M把残疾证塞到Q的手里。Q把证明随手扔在桌子上,仿佛并不在意我们对这个本本的称呼,只是抱着那个破布袋。

第二天,那个破布袋上又多了几个补丁。

“Q,你为什么每次考试成绩都那么差?”

“我有傻子证明”,Q也会配合的拿着残疾证说。

每每说完,班里都会一阵哄笑,很多人乐此不疲,但Q再也没有咬过我们。

我们的小镇被一条铁路分割成两半,那时候还有火车会通过。铁路旁的栅栏被大人弄出个豁口,用来抄近路。孩子们总会从那里钻进去,把捡来的瓶盖放在铁轨上,等过车之后把压扁的盖子拿来玩。直到一次意外,一个孩子躲避不及死在了那里,家长便再不让孩子去那里玩。当然,他们是可以从那里抄近路上班的。

Q的家距离那个栅栏豁口不远,见多了家长气急败坏的把孩子从里面拎出来,便有样学样的站在豁口,不让孩子独自进去。家长自然乐于见此,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有个人守着多道防线。时间久了,总会有人夸奖Q几句。从此,他便更加上心了。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在那里站着,偶尔中午也能看到他端着饭碗,静静的蹲在那里。偶尔还有孩子趁着没人钻进去,被家长抓回家便说“以后不要去铁道玩了,你知不知道那里有个傻子,回头他疯起来咬你”。

记得暑假前的一个下午,我看到Q的脖子被太阳晒得脱了几层皮,隐隐的渗出了血。

四年级的暑假,铁道被彻底废弃,那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Q妈妈在家门口摆起了小摊,卖一些玩具和零食。时间久了,孩子们发现Q妈妈并不是智障,只是言语表达不清,经常用手比划价格,孩子们便根据手语自己把钱扔在箱子里。

开学后,Q妈妈就在学校门口摆摊,旁边放上一篮子咸鸭蛋。Q放学后就会在那里等着收摊后跟妈妈回家。

某节刚下过雨的体育课,一个同学跳长绳失误滑倒了。

“都是你个傻子,摇绳都摇不好,害我摔倒了”, 说完气呼呼的踹了Q一脚。

“对不起,我有傻子证明”,Q咧着嘴笑着说,每次说完这句话大家都会哄笑,就不会再有人打他了。

那天,那个同学好像特别生气,“傻子就离我们远点,别让其他班说我们是傻子班”,说完又踹了Q几脚。

大家好像想起了隔壁班的同学对着我们说“物以类聚,你们班有傻子,所以就是傻子班”,都愤怒的看着Q。

“对不起,我有傻子证明,我有傻子证明,别打我了,对不起……”,在群殴的叫嚣声中,求救声显得特别微弱。

放学的时候,Q妈妈看见他咧着嘴跑过来,满是泥水的校服上还残留着脚印。Q妈妈怔了一下,把他揽在怀里,不断用手去抚摸那些脚印,用含混的声音说着什么,语气听起来很温柔,和妈妈看到我摔倒时一样。

第二天上学,他的衣服和往常一样,干干净净。

六年级的时候,Q可以帮着妈妈卖东西了。说是帮忙,其实只是坐在那里喊“咸鸭蛋”而已。大家已经养成了自己算账放钱的习惯,就算Q妈妈不来也不会有太大麻烦。偶尔遇见熊孩子捣乱,也会被校门口的值班老师赶走。

Q比我们大几岁,体型已经比很多孩子更壮实了,丝毫没有了“侏儒”的形象。那段时间,他总是望着学校对面饭馆老板的女儿,咧着嘴傻笑。也不知道谁起哄,“Q想娶媳妇啦”。

镇子本就很小,八卦传的很快。有些不靠谱的孩子在吃饭的时候就会说“那个就是傻子的媳妇”。初恋本就是青涩的,只不过Q的结果比寻常人更惨。一次他去送咸鸭蛋的时候,偷偷把一个鸭蛋放到老板女儿的手里,老板看见了,就冲过去推搡Q,推一下退一步。Q妈妈赶过来,拦在他面前,一个劲儿的给老板鞠躬。Q躲在妈妈后面,低着头浑身哆嗦。

其实,谁都知道,Q没有坏心眼,可是大家也理解老板,谁也不想自己家的孩子被一个傻子惦记着。

小学毕业后,我去到镇子外上学,就很少看见Q了。偶然一次在公交车上看见Q,他拿着残疾证明,和售票员说“我有傻子证明,不用买票”,然后咧着嘴笑。我突然想起当年春游,班里几个同学骗他拿着残疾证和司机叔叔说“我有傻子证明”,否则司机叔叔就会把他扣在车上不让回家。他身上还是背着那个破布袋,只是补丁好像又多了,里面满满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他蹲在车厢里,仿佛面前守着一篮咸鸭蛋。

大学以后,我们去M家玩,遇见了老校长,聊到了Q。

Q 爸爸是附近工厂的班长。一次值班的时候,工厂发生火灾。为了抢救一批不算值钱的物资砸断了腿,高位截瘫。火灾中,在值班室的孩子一氧化碳中毒,导致智力发育迟缓。Q妈妈接受不了打击,得了癔症性失语。最终,厂子把火灾的责任推给Q爸爸值班时工作失误,赔点钱了事。大家都说这一家子为了厂子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傻。久而久之,就传成了他家都是傻子。

Q之前确实咬过人,所以才会有“傻子会咬人”的传言。只不过那次是因为有同学把他的布袋弄脏了,他才疯了似的和他撕打起来,混乱中咬伤了那个同学。那个布袋是Q妈妈送给他的第一个书包,这么多年,学校送的慰问品中也有书包,他从来都不背。我想起了当年他咬M的时候,也是因为弄坏了他的布袋。

张老师的父亲曾是Q爸爸的同事,所以才会对他格外照顾。

那时,Q妈妈为了让Q更顺利的毕业,便求着校长同意他开智力残疾证明。最后校长经不住哀求,还是在上面盖了章。

“那Q呢,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去年死了。发现的时候,身子泡在臭水沟里,已经僵了。那个破布袋挂在桥的栏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