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沥川的相关选段

1.夜很深。客厅的光线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脚轻轻走到厨房,转过一道墙,猛然发现冰箱的门开着。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弯腰拿里面的东西。

我怔住,几乎惊骇。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足球短裤,他有修长的左腿,像雕像里的西腊美少年那样修长而健壮。他没有右腿。右腿从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轻轻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点水。”我感到我的声音在颤抖:“矿……矿……。”

“矿泉水?”

我点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后弯腰替我拿矿泉水。

就这么单腿独立,他居然站得很稳,没有一丝晃动,好像练过武功。

“你还没睡?”他递给我矿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药,你要试试吗?”

“哦……不用,我怕睡过头。”

他开始喝牛奶。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

“嗯。我半夜要起来喝牛奶,婴儿期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远门,住的地方没有牛奶怎么办?”

“我会出去买,跑多远也要买回来。”

“神经。”我轻笑,但我知道我的脸色还是苍白的。

“能麻烦你到我的卧室把我的拐杖拿过来吗?”他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边竟没有拐杖。厨房离他的卧室很远。

“没有拐杖,你怎么走过来的?”我又开始问傻问题。

“我跳过来的,”他说,“不过,当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去拿来拐杖交给他,然后双手抱胸,恭维:“你平衡能力挺强的,真的。”

“我每天都练瑜伽。”

见他空空的裤管,没来由的,为他心痛。

“是车祸吗?”我忽然问。

“很久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多说。

“晚安。”我说。

“明天几点考试?”

“早上九点。”

“如果我没有醒,请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说。

2.他的办公室里摆着三个二十一寸的苹果显示屏,另一张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设计草图,旁边是几个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轮椅,碳纤纬框架,非常轻便,折叠起来不到十三磅。椅垫是根据他的身体特制的。沥川绘图有时需要坐很长时间,只有坐在这张轮椅上,才不会太累。

我在想,每次旅行,他一个人走路都够难的,还要带上这些东西出入机场,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手提不够用吗?”我问,“为什么还要这么多的显示器?宾馆连这个都提供吗?”

“不提供,”他说,“我不喜欢看小的显示屏,这些都是我在这里买的。”

“可是,要是带走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我不带走,用完了就捐给宾馆。”

“这个……太浪费了吧?”

“不算浪费,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图的话。”他眨眨眼,“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工什么,器什么。”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这句。”他斜倚墙边,看着我。

“什么时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骂我,听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烦,我第二天就来了。”

“那么,”我说,“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有半个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图要画。住哪里都差不多。”他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来,没衣服换了,只好穿他的衬衣和短裤。趁这当儿他去订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都不知道是些什么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会做些什么?嗯?”他从身后圈手过来吻我。

“吃完年饭,到我外婆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我不喜欢看电视,电视太吵。我们一起读书,好不好?”他文绉绉地说,“我的包里有一本哈姆雷特。”

沥川一向不这么酸的啊。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他的脸很烫,呼吸也很烫,手还很热。于是,我说,“什么哈姆雷特,瞧你这样胡言乱语的,你一定发烧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不看医生,医生难看。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他让我坐在床上,自己拿着毛巾,一缕一缕地,替我擦干头发。

3.“谢市长,您好。我是王沥川,CGP的设计师。”

“哦!王先生!”谢鹤阳从容而不失热情地和他握手,“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他说的还算是普通话,只是话音里果然含着浓重的平舌音。沥川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马上将这话译成英文。

“不敢当。”沥川回答,“我是外邦设计师,才疏学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沥川一眼,有些惊奇。不敢相信这极度斯文得体的句子,竟出自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的沥川之口。

果然,谢鹤阳硬邦邦的脸上笑容忽现:“王先生过谦了。我年轻的时候,建筑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应邀到清华讲学,陪同人员中,我忝在其末。听说他也是瑞士华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认识?”

“那是家祖父。”

“我记得那时,陪着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王楚宁先生,我们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楚宁先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设计师。”

沥川微微颔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

“大约在清朝末年吧。”

“该不会是前清遗老吧?”一直站在谢鹤阳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沥川淡淡地道:“不是。从宗谱上说,我们属于琅琊王氏,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谢鹤阳道:“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佳园集团的总设计师田小刚先生。”

“田先生,好久不见。”

“你好,沥川。六年不见,你怎么好像从中国消失了?”

“怎么会?我的公司还在这里,关键的时候,会时时过来照应一下。”沥川顿了顿,又说:“谢市长,田先生是本地资深设计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CGP虽是海外兵团,却同出自中华一脉。评审的时候,谢市长不会厚此薄彼吧?”

谢鹤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哪里,哪里!CGP有非常雄厚的设计实力,C城区改造将会成为温州对外开放的模范工程。我们非常欢迎海外公司参加竞标。放心放心,竞争绝对平等。”

4.沥川没有坐,忽然问:“你介意我现在脱掉假肢吗?”

“不介意。”

他去了卧室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只腿。

我突然想起沥川以前说过,他骨癌若是复发,很可能会被再次截止,不禁问:“沥

川,你这的条腿……是真的吗?”

他摇摇头:“不是真的。”

“还剩下多少?”我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摸。

“开你的玩笑啦。”他摸摸我的头,“当然是真的。我还没那么倒霉吧。”

我松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板上。

“小秋,屋子太乱了,我得替你收拾收拾。拖把在哪里?抹布在哪里?”他一把拉起我,让我到沙发上坐下来。

“厨房。”

他进了厨房,又迅速退了出来,差点尖叫:“小秋,厨房里有蟑螂。”

“你怕呀?”

“有杀虫剂吗?”

“没。”然后我就听见辟辟啪啪的声音:“那就只好用人工了。”

沥川在德语区长大,生活习惯里有很强的德国作派,极爱整洁。他整理客厅,花掉一个小时,用软布擦掉了每个角落的灰尘。地板拖了三趟,我怕他滑倒,要帮忙,他不让。衣服分类扔进两个洗衣篮。

他拿拖把时,从里面爬出两只蟑螂,被他用拐杖拍死了。

“那我干什么?”

他扔给我一个遥控器:“看电视。”

他去收拾厨房,洗了我吃早饭忘记涮的碗。厨房虽然小,可是比较脏,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彻底弄干净了。

“小秋,每次炒完菜,锅底也要洗,不然就是黑的。”

我晕,锅底从来就是黑的,人家还要锅灰呢。懒得和他理论,反正他也住不了几天,一切还会还原的,就胡乱地答应:“好的好的。”

过了好久还没见他从厨房里出来,我问:“你干吗呢?这么久还不出来?”

“洗瓷砖,瓷砖不够白。”

“这可是苦活,不过造福人类,您慢慢干。”

他用刀子刮、钢刷刷。累得惨惨的。最后,好像干完了,他又问:“你吃饭了吗?”

“没吃,你呢?”

“也没有。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

“哦。那你订了宾馆了吗?”

“能住这儿吗?”

“什么?”我跳起来了,冲到厨房对他吼,“王沥川,我的地方,你想来就来,想住就住啊!”

“干吗这样凶嘛?”他说:“我问你,上次你去苏黎世,我让你住哪儿了?礼尚往来,对不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病还没好,我来这里,只是想照顾你一段时间。”

“关你什么事?我让你照顾了吗?”我继续大呼小叫,“我的病早好了!”

“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他按住我的肩,“瞧你,还说病好了。一动气,脸都白了,一点颜色都没了。坐下来,坐下来。”

我气呼呼地坐下来,他继续说:“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上次你骨折,那个博士天天守着你,也没轮到我。这回总该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罢了,一提这个我更来气:“你怎么知道我没别的男人?”

他怔了怔,知道是诈,又笑了:“给翻译社打电话,是你的同事接的。她说你挺困难的,到现在也没一个男朋友。病了没人照顾你。你弟弟来了几天就走了。”

我气愤地说:“闹心,是谁这么八卦呀?这人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呀?”坦白地说,我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步入剩女的行列。翻译社里除了老总之外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大家都叫我“秋姐”。听起来像是对业务尖子的一种尊称,我老觉得背后有点嘲讽的意味。其实我来昆明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逃避艾松。他从加州回来,给我打过好多次电话,还谎称开会,亲自到昆明来看我。见我长期不积极、不表态,这才没有了下文。

“我说我是你在海外的叔叔。你父母双亡,所以我是你重要的长辈。何况,卫生间里的半盒安全套还是苏黎世的牌子。都过三年了,你也不扔了。”

“我留着当橡胶手套用。洗脏东西的时候,一只手指戴一只。”

他大笑,咣当一声,打破了一个杯子。

“Oops!”

5.我们第一次以夫妻的名义进瑞士海关时,沥川一本正经地将一个红本本交给了海关的官员。那人研究了半天,问道:“先生,您的证件?”

“这就是。”

“为什么上面全是中国字?”昏,那老外居然知道什么是中国字。

“这是结婚证。”沥川说,“护照我太太拿着呢。”

那个老外呵呵地笑:“你拿结婚证干什么?”

“我太太让我过海关时拿着,证明我结婚了。”

“噗——”海关官员忍俊不禁,当地一下,给我们的结婚证也盖了个戳,“祝你们新婚快乐!”

过了关,沥川认真地收好了结婚证。我说:“沥川,戏弄海关,影响不好。咱们下次不玩了哈。”

“怎么不玩?每次都要玩。”

沥川给小秋的回信

“Hi小秋,考试考得那么好,真为你骄傲。北门的牛肉拉面,是我们去过的那家吗?我还记得你说那里的牛肉汤是白的,清浊分明,色香味醇。对不起,小秋。分别的那天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飞快的逃走了。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带走了一个你的枕套,里面残存着你剩余的气息、隔夜的味道。现在我在医院里,依然枕着它,好像你还在我的身边。我的手术安排在明天的上午十点。家人们齐齐去了教堂,为我祈祷。幸好你不在,也不知道,我也不用看见你伤心难过。无论如何,你都会祝我好运,是吗?爱你的,沥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