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说再见,此别即是永远

早晨,卡尔是背对着丹妮醒的。他悄悄地起身,看了眼似在熟睡的丹妮,内心泛起一丝愧疚之情。昨天,哦不,也许是前天,卡尔有些记不清了。总之那天他下班回到家,感到有点疲惫,就把衣服胡乱甩在沙发上。丹妮端着咖啡,爱怜的看着他。

“亲爱的,喝杯咖啡。哦!衣服怎么又乱放。”丹妮说着就把卡尔的衣服挂在了衣架上。

卡尔没喝咖啡,也不知怎的,他感到很烦闷,一股沉重的不悦抵着他的喉头。也许是因为公司否了他的项目,也许是电车售票员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也许是邻居家那只总是随处排泄的惹人讨厌的狗。谁知道呢,令人不悦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着,但到底是什么让人们不快便没人能说得清。

“你很不耐烦吗?”卡尔说。

“什么?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说你每天都重复同样的话,很不耐烦是吗?看不惯我是吗?后悔嫁给我了,是吗?”

“你怎么了,亲爱的?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意思。”

丹妮拼命的解释,说她没有怪他的意思,她不想和他争吵。但卡尔不听,他越说越气,越气越烦恼,最后说了几句异常难听的话。于是,那天晚上,丹妮和卡尔爆发了一次山呼海啸似的争吵。二人针锋相对,互相攻击,数落对方的缺点,挖掘陈年的往事。当他们终于把所有能贬损对方的证据都抛出来之后,便不再说话,一个坐在起居室,一个躺在卧室。

夜深了,卡尔疲倦的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背对着丹妮。他真的记不清到底何时与丹妮争吵过,他只知道这一切本不该发生。他多想轻轻唤醒丹妮,在她额头深情一吻,承认自己的错误,告诉她忘了这一切吧。但丹妮就那样半醒半睡着。卡尔想,她肯定还在生气,不然早就起来准备好早餐了。

卡尔穿好衣服,出门向车站走去,到了站台才想起来今天是公休日。他在站台坐了两个小时,不知道该去哪。最后还是山姆的电话解救了他,山姆约他去酒吧。为什么不呢?想到满心的烦恼,卡尔高兴地赴约去了。

酒吧里喧闹异常,卡尔、山姆和几个朋友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一边赞美生活的美好,一边倒着苦水。当他们酩酊大醉从酒吧出来后,已是晚上十点多。山姆要送卡尔回家,他拒绝了。他说自己很好,实际上他还不想回家,他不知道该和丹妮说些什么。

他发现手机上有许多未接来电,是丹妮的。肯定是他在酒吧喝酒时丹妮打来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听不到。他想拨回去,告诉她自己很好,告诉她他马上回家,但他那被麻醉的神经告诉他不要这样做。他沿着滨海大道摇摇摆摆地走着,看着漫天的烟花和身边熙攘的人群,孤独竟然如此无声无息的袭来。此刻,他多么希望丹妮就在身边,他们肩并肩、手挽手,像当年那样,在人群中漫步。

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埃德蒙又碰见了艾米丽,当时她正和几个朋友聊着什么。埃德蒙不大敢直视艾米丽,他害怕迷失在那一片深邃的蓝中。他也有点心虚,因为他与艾米丽的每一次相遇,看似偶然,实则有心为之。每天,他有事没事就站在梧桐树下,等着路过的艾米丽。

“嗨,艾米丽,你好吗?”每次见面埃德蒙总是重复这些老掉牙的问候。

“我很好,埃德(埃德蒙昵称),在等人吗?”艾米丽似乎能看穿埃德蒙的内心,这令他有些不安。

“没,没有,只是刚好路过。哦,对了,公休日有什么安排吗?”

“倒是没什么大事,晚上想和朋友们去滨海大道逛逛。”

“好主意,听说今天那儿有很多表演。”

“你今天会去吗?”话一出口,艾米丽就有些后悔。

“为什么不呢?”埃德蒙把这句话当成了艾米丽的邀约。

“埃德,我得走了,再见。”

埃德蒙目送着艾米丽的背影,一股爱恋之情遽然而生,他向前挪着步子,似乎要去追赶艾米丽,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爱她。但他的腿终究阻止了他,不想让他向前半步。

而此刻的艾米丽,心里美滋滋的,连朋友们开的玩笑都没听见。她们都说埃德蒙喜欢她,每天总是在同一个地点等着,却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们说如果艾米丽不主动点,可能他一辈子都不敢表白。

艾米丽却不这样认为,虽然她能感受到埃德蒙的情感,但在水到渠成或者说埃德蒙表白之前,她都不想有任何行动,对她来说,保持现在的关系,未尝有什么不好。

晚上,艾米丽换上一套白色带格子的连衣裙,化了淡妆,便和姐妹们走上了街。滨海大道里虽然满是过来庆祝的人群,但仍然微风习习。她们吃着冰淇淋,聊些八卦趣闻。艾米丽时不时地左顾右盼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找寻着什么。

玛格丽特走出办公楼时,街上已看不见几个行人。她理了理头发,快步朝滨海大道走去。

早晨,她出门时,奥利弗一直拉着她的衣服不放,他说:“妈妈,今天是公休日,您就不能休息一天,陪陪我吗?”

玛格丽特抚摸着奥利弗的头发,十分歉疚的说:“亲爱的,妈妈最近很忙,等过了这几天,妈妈带你去迪士尼好吗?”

“不好,我不要去迪士尼,我要你陪我。”

“亲爱的,我得走了,听爸爸的话。”

玛格丽特吻了奥利弗和丈夫保罗,上了出租车。保罗和奥利弗则向她挥着手。玛格丽特从车窗向后望时,一股孤独的、自责的悲伤感油然而生。这几年来,玛格丽特一直忙于工作,很少抽出时间陪陪孩子和丈夫。甚至在这举国欢腾的公休日,她仍然要去处理未完成的工作。想到这,她鼻子有些酸,但却成功控制住了眼泪。当玛格丽特再次回头时,车子拐了个弯,便再也不见了奥利弗的身影。

到了公司,玛格丽特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忘记了对孩子和丈夫的愧疚。但此刻,吹着晚风的她,竟然再次自责起来。

“我一定要换工作,即使薪水下降也没什么,奥利弗难道比不上那减少的收入吗?”玛格丽特想。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奥利弗和保罗就是她的全部,没有他们她活着就没有意义。

到了滨海大道,玛格丽特焦急地穿梭在人群中,她多想立刻到达和保罗约好的会面地点,她多想抱着奥利弗,吻着他的小脸告诉他:“亲爱的,对不起,妈妈再也不会忽视你了。”想到这,玛格丽特竟然笑了起来,她开始幻想以后的生活,幻想和保罗带着奥利弗度假时的情景。她加快了脚步,完全忽略了摩肩接踵的人群,就连踩到别人的脚她也忘了说对不起,此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奥利弗。

当玛格丽特终于见到远处奥利弗那瘦小的身影时,她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了。而实际上,此刻的世界就像煮沸的锅炉,嚎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奔逃。一辆卡车像疯牛一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那亮闪闪的车灯就像怪物的眼睛,恶毒的看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张着嘴,挥着手,还没出声,便被撞飞到十几米外。在空中,她还有意识,她还张着嘴,还想努力呼喊出声,还想告诉奥利弗妈妈来了,告诉孩子妈妈再也不走了,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最后的几秒钟,玛格丽特的脑海中满是悔恨,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当初的选择,恨极了早上那没说出口的再见,恨极了没在最后一刻前再拥抱自己的孩子。

她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也不会像这样离开奥利弗。

埃德蒙在滨海大道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着,他没看任何表演,没看那迷死人的焰火。他的全部身心都在艾米丽身上,而且他确信今晚他们一定能再见,他确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她。

“如果能遇见艾米丽,一定要告诉她我爱她。”埃蒙德在心里想,他不自觉地双手握拳,给自己鼓劲,他确信自己不会再错失这次机会。

最终,在一棵梧桐树下,埃德蒙看见了艾米丽,碰巧的是,艾米丽也望见了他。他们挥着手向彼此走去,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当卡车冲过来时,埃德蒙几乎就要握到艾米丽的手了,但那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这美好和宁静。埃德蒙望着那闪耀满天的白光,知道一切都已太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艾米丽推走,而自己则卧倒在车轮之下。

他嘴里流着血,望着摔倒的、哭泣不止的艾米丽,轻轻地伸出手。艾米丽爬过来,握着他的手说:“埃德,埃德,不要,不要抛下我。”

埃德蒙张了张嘴,很想说话,却再次喷出一口血。他握着艾米丽的手,感受到此生从没有过的宁静。

“我爱你,艾米丽。”这是埃德蒙此生脑海中最后盘旋的一句话,但他至死都没能说出口。

卡尔在人群中左摇右摆,漫无目的。他很后悔,后悔早晨没和丹妮道声早安,后悔没向丹妮坦白自己的歉意。他是那么爱丹妮,一如他们刚刚相恋时那样,如果有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伤害她。但生活,残酷的生活,总是在他和丹妮之间兴风作浪。

“去他妈的生活,我不要向生活屈服,我爱丹妮。”卡尔拿出手机,准备拨通丹妮的电话,向她承认错误,告诉她他永远爱她。

他认真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手却有点不听使唤。当他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卡车便冲了过来。卡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和手机便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他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到那手机。

卡尔摔在地上,全身是血,手机就躺在三米之外,他抬了抬头,望着那最后的和丹妮的纽带,忘记了全身的疼痛。慢慢地向前爬,也许爬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一个世纪。总之,卡尔觉得这最后的几米比他三十年的生命还要长的多。

卡尔用满是鲜血的手拨弄着手机,幸好,手机还是好的。他努力地按着数字,每按一下便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的大脑开始眩晕。当按下拨号键后,卡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喂,卡尔,是你吗?”

“卡尔,你在哪,我很担心你。”

“卡尔,快回家来,我错啦,原谅我吧。”

“卡尔,我爱你,永远爱你,快回家吧······”

丹妮在电话那端无力地呼喊着,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但卡尔,再也不能回应了,只有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挂着的那幸福的笑容。

明天,明天太远,也许是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彼岸。

昨天,昨天已逝,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唯有今天,今天才是我们实实在在拥有的。

把握今天,珍惜今天。

去爱,去道歉,去原谅,去欣赏,去欢喜······

别把遗憾留给今天。

别不以为然,

到最后,与生命相比,

一切都微不足道。

(谨以此文纪念尼斯恐袭案遇难者,愿逝者安息,生者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