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甥:好我者劝,恶我者惧

与文治武功卓著的晋文公重耳相比,声名狼藉的晋惠公夷吾活脱一部反面教材般的存在。

其实在大夫里克弑二晋君迎立重耳遭拒,退而求其次派人迎回夷吾即君位之前,夷吾与重耳更像一对“双子星”:

同是晋献公的儿子,母亲为亲姐妹,与太子申生少时并有贤名,申生遭陷害自杀后一同逃亡边邑,一同被父亲追杀……

但在鲁僖公九年(前651年)夷吾以割地为承诺而得秦穆公派兵护送归国即位后,便立即背弃对秦国的诺言,并在国内大开杀戒,赐死里克,诛杀七舆大夫,引发国内普遍不满。

不止如此,晋惠公视君位为至宝,却丝毫没有立志成为明君的迹象,而是在自食其言、背信弃义的路上越走越远,终于到即位后第五年(前646年)让“厚黑”指数爆表,将“以怨报德”做到了极致。

这一年,秦国发生饥荒向晋国请求购买粮食,晋惠公不仅断然拒绝,反而听取大夫虢射的计谋,趁秦国灾荒发兵攻打。而仅仅在一年前晋国发生饥荒时,秦穆公还认为“其君是恶,其民何罪”,派了大量的船只运载粮食救助晋国。当时从秦都雍城至晋都绛城运粮的船络绎不绝,被后世赞为“泛舟之役”。

秦穆公动怒。一年后秦国度过灾荒,秦穆公率军大举进攻晋国,秦晋“韩原之战”如期爆发。

大战的结果也没有出现奇迹,晋军惨败,晋惠公为秦军俘获。正是他的这次“失身”,却无意中让一个人从后场走到前台,在兵败君丧的危难中挺身而出,以一篇“辩辞”名扬后世。

这个人就是晋大夫吕甥。吕甥,名饴,字子金,因为封地曾在阴、吕和瑕,所以又被称作吕饴甥、瑕吕饴甥、阴饴甥、瑕甥。那篇“辩辞”,就是他作为一个战败国的代表,在营救国君的谈判桌上,上演的一幕精彩的“阴饴甥对秦伯”。

谈判一开始,在回答秦穆公洋洋得意的“晋国和乎”时,吕甥便语出惊人,毫不掩饰地说“不和”。

接下来的对答,《古文观止》编者吴楚材称丘明先生的记述为骈散结合的“整对格”,为了不伤韵味,这里完整搬出原文: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

(秦穆公又问:“你们对国君的命运有什么看法?”)

“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吕甥一开口便先发制人,以是否有远见为标准引出“小人”与“君子”之区分,将秦穆公引到“陷阱”边缘。虽然这种分类法简单粗暴,但让人无从置疑。

而对于晋国的所谓“小人”与“君子”,吕甥让他们“殊途同归”。

“小人”耻于失君和丧亲,“君子”爱君而知罪,但他们均全然不怕加征赋税、修缮甲兵,目的只有一个:“必报仇”。只是“君子”的提法是委婉的“待秦命”,言外之意自然也是若秦不放归国君,便不惜再战。

当然,聪明如吕甥,不会忘记加上一句,“若国君平安归国,‘君子’必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至死没有二心”。

然而,对于国君的命运,“小人”和“君子”的看法却截然相反。“小人”认为晋国背弃了秦国,国君将不免灾祸。而“君子”则宽心,他们以为国君必定回来,因为晋国已经认罪。

“君子”与“小人”的见识高下立显。吕甥像把两个球放于手上,却没直接抛出去,而是悄然稳步至秦穆公的立场,话锋也变成循循善诱:

“若惩治背叛而宽容悔罪,一抓一放间恩威并施,德厚而刑严,大王这一战,才真正称得上是称霸诸侯的功德。”

最后是规劝,希望秦穆公不要自出下策,让原来施与晋国的恩德变成仇恨,只差没有点明如若不然便与“小人”无异了。

厚道的秦穆公自然不是“小人”,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立即释放晋惠公并以诸侯之礼相待,不久放归晋国复位。

吕甥的辩辞的确精彩斐然、才智纵横,而终于不辱使命。其实他和秦穆公内心非常清楚,这并不是一次真正完整的谈判,只是一盘棋局的收官一搏。真正的谈判大幕,早在晋惠公被俘那一刻便已展开。

除了晋惠公的同父异母姐姐穆姬在第一时间以自杀相要挟,使其免于就死,惠公也立刻让大夫却乞找到吕甥,并委托为营救谈判的第一人选。

师丧君辱,能带上谈判桌的筹码吕甥一无所有。然而事不宜迟,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在行动中寻出转机。

第一着棋是替晋惠公收回民心。

他让郤乞把都城的百姓召集到宫门前,用国君的名义大加赏赐以取悦众人,告诉大家国君因为有辱于社稷,耻于归国再为君,请求让儿子圉继位。

众人皆大哭,吕甥则开始着手在晋国实行开阡陌、增民田、减税赋等安民政策,并为晋惠公大打感情牌:

“国君因败亡在外而愧疚,却不顾自己安危,反而为群臣担忧,‘惠之至也’。至今国君还被囚在外,我们做臣子的应该怎样回报国君呢?”

在接下来回答众人“何为而可”的询问里,他的第二着棋已然蓄势待发。

“加征赋税,修缮甲兵,尽心尽力,辅佐太子。让天下诸侯知道,晋国的君王仍在,君王的大臣和睦,甲兵日盛,国力日强。”

在吕甥描述的蓝图中,他自己也仿佛看到走向富强的晋国:

“好我者劝,恶我者惧!”

喜欢我们的会勉励我们,讨厌我们的会惧怕我们,这才是吕甥辛苦“创造”出的谈判筹码。这一筹码的背后,是重新凝聚起的民心与“爰田”、“州兵”土地兵役制度的改革实践。

吕甥与秦国终于缔结盟约,晋惠公体面获释,吕甥人生轨迹却又一次追随晋惠公步入下坡通道。

秦穆公力求与晋的和平***处,但晋惠公依然我行我素,到死也没有让吕甥看到蓝图中走向富强的晋国。质于秦的公子圉偷偷逃回晋国即位为晋怀公,却继续承父之志在国内大开杀戒。前636年,对惠公父子彻底失望的秦穆公从楚国召回公子重耳,并派兵护送回国即位为晋文公。

而吕甥,与同样死忠晋惠公的大夫郤芮害怕晋文公报复惠公党羽,准备焚烧宫室以谋害文公,被寺人(即宦官)勃鞮告密,吕甥、郤芮渡黄河逃往秦国,终被秦穆公诱杀。

孔子在《宪问篇》中回答子路关于如何事君的提问时说:“勿欺也,而犯之。”话虽如此,即使聪明如吕甥,依然愚忠至“明珠暗投”,悲剧岂不是早已注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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