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细读(上)

昨日生辰,翻开《史记》来读“吴”世家。

为什么司马迁要把《吴太伯世家》作为“世家第一”呢?

《太史公自序》里是这样说的:

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

很清楚很明确,是为了表彰吴太伯“让”的美德。“让”这个概念在太史公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史记》全书第一篇是《五帝本纪》,其实第一次读的时候就产生过疑问:三皇五帝三皇五帝,为什么不是从三皇开始写起呢?难道是因为司马迁没有资料吗?可是事实上关于五帝,司马迁的资料也“不过尔尔”啊。直到读到全书最后的《太史公自序》:

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讲到底,司马迁反反复复说的,不就是一个“逊”——让位的问题吗?这是一个至美的功德。仔细看了一遍《史记》的目录,非常有趣:本纪第一篇是《皇帝本纪》,花了非常大的笔墨描写了尧怎么“让”天下给舜的事;世家第一篇是《吴太伯世家》,一开篇就讲了吴太伯“让”国于弟弟的事,全篇一半左右的篇幅在写一个季札“让”国的事;列传第一篇是《伯夷叔齐列传》,讲的是伯夷叔齐互相“让”国的事。

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顺手大致翻了一下《伯夷叔齐列传》,似乎有很多问题,很值得仔细读一读。总之他俩饿死的起源,就是因为“让”国——兄弟俩都想把王位让给对方,于是一个跑出来一个追出来于是就碰到了武王伐纣的事,于是就在首阳山饿死了。

可见,似乎在司马迁的价值观里,“让”是非常崇高重要的德行——如果这样的排序是有意为之的话——我相信是有意为之。一个想要“成一家之言、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人,不可能随意安排自己文章的次序吧?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

司马迁一个字废话都没有。周太王有仨儿子,吴太伯和他的二弟仲雍、三弟季历,季历有“贤”才贤明,而且他的儿子(姬)昌有“圣”人之德,所以太王就想把王位给小儿子季历,以便能传给姬昌——姬昌就是周文王,会八卦算命,《封神演义》里吃了儿子的肉做的饼,周武王的爸爸。吴太伯和仲雍看出来父亲的心思——周太王有没有说出口呢:哎呀其实我想把王位传给你三弟啦!我觉得应该没有,如果有的话,司马迁会写——见后文。但是肯定有蛛丝马迹表现出来,让大儿子和二儿子心知肚明。了不起的是,吴太伯和弟弟仲雍“奔”——一去不回头地——去了荆蛮,现在当然荆蛮已经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之一了,那年代可是荒芜之地。而且为了表明他们俩的决心,“断发文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这么一来就断了后路:不可用。

这很微妙:父亲想让小儿子继承王位,可是按照当时的宗法制度,这是不对的,必须由大儿子继承。大儿子看出父亲的心事,带着二弟一起出走,成全父亲——二弟要是不走,大哥走了,也还轮不到三弟。而且是全心全意、真心实意地“让”国于三弟:主动毁容,让自己绝对不可能回去做王。

如前所说,司马迁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这一篇作为世家第一。

从太伯至寿梦十九世。

王寿梦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将子反而奔晋,自晋使吴,教吴用兵乘车,令其子为吴行人,吴于是始通于中国。吴伐楚。

吴太伯十九代传人,叫寿梦。就在他成为吴伯的第二年,有一个从楚国叛逃到晋的人出使到吴,从此后吴和中原地区有了往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年,反正有间隔也不会太久——这个使者教吴打仗,不就是用来打楚国么?肯定不会等很久。吴就去攻打楚了。在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的故事出来之前,吴楚之间无休无止的战争贯穿了全文。司马迁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写,于是我自己按照时间顺序重新组合了一下再读:

(1)寿梦时期:

楚边邑卑梁氏之处女与吴边邑之女争桑,二女家怒相灭,两国边邑长闻之,怒而相攻,灭吴之边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两都而去。

十六年,楚***王伐吴,至衡山。

真的很好笑啊,就是在吴楚边境的两个年轻女孩子,他们“争”桑叶——大概是野生桑叶,没有产权,所以才会争起来。于是两家大打出手,“怒相灭”,差不多要打到都杀全家的地步。于是呢两国的这个地方官都知道了,于是地方和地方就打起来了,楚国厉害啊,把吴国边界的这个乡邑(差不多类似一个行政单位吧,比如边境省)给灭了。于是吴王很生气,就攻打楚国了——其实你看,吴太“伯”世家,可是司马迁写到这里已经用了“吴王”,谁封的?我没有研究过,我猜是自己封的,礼崩乐坏已经从一个“王”字上看出来了。

想不到吧?这有点像今天美联航打了中国乘客,中国乘客一家人很愤怒就和打人的一家人团干,完了以后闹到中美两国打仗一打几十年……是不是很荒唐?

这一切,司马迁在最初的事情里用了一个“争”字,这是不是和“让”正好相反?很有意思。

寿梦时期发生的最重要的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关于“继承人”的问题:

二十五年,王寿梦卒。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昧,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于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

好死不死啊,寿梦有四个儿子——比周太王还多一个,但是相同的是,他也看中了最小的那个儿子,叫做季札——可以认为是这篇《吴太伯世家》的主人公。季札也是“贤”,所以寿梦也是“欲立之”,但是司马迁在这里加了一句话:季札让不可。回过头去看哦,在周太王的时候,司马迁并没有说“季历让不可”——季历没有“让”这个行为,说明周太王根本没有提这件事——既然他没有提,那王位本来就不是你的,你季历也就不需要“让”。但是季札有“让”,可见,这个寿梦是提出来了,亲口说出来了:我已经决定了,让季札来当王。但是季札没有吟诗,而是拒绝了。

注意哦,这个时候,季札的三个哥哥,尤其是大哥,没有丝毫表示——或者说,司马迁没有记录季札的哥哥此时怎么说怎么做,那只能推论说,他们没说也没做。寿梦只好把王位传给长子诸樊——诸樊接受了,可见啊,他心里其实并不可以季札当王,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学他的祖先吴太伯那样,离家出走断发文身示其不可呢?于是开启了“诸樊时期”:

(2)诸樊时期

王诸樊元年,诸樊已除丧,让位季札。季札谢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矣’。君义嗣,谁敢干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材,愿附于子臧之义。”吴人固立季札,季札弃其室而耕,乃舍之。

秋,吴伐楚,楚败我师。

诸樊也不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在办完了父亲寿梦的丧礼之后呢,就提出来要把王位让给季札。季札当然不要啦——小爷我当初不要,现在也不会要啊,于是他也差不多离家出走,种地去了。诸樊的这个“让”,很显然嘛,做做样子——既然老爹活着的时候明确都说了要传位给季札,那他也不好意思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吧?但是这个诸樊非常智障的是,明明并不想让位,却一直摆出一副要让位的样子,直到他死去,立下一个遗嘱,造成后来的吴国之乱:

十三年,王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欲传以次,必致国于季札而止,以称先王寿梦之意,且嘉季札之义,兄弟皆欲致国,令以渐至焉。

季札封于延陵,故号曰延陵季子。

这段话就是说,诸樊说:哎呀既然四弟季札这么谦让,可是老爹又说要让他做王,父命不可违啊(至少我不担这个罪名,谁爱违谁违),于是我就把王位传给二弟余祭你吧,二弟你再传给三弟,三弟你一定要传给四弟!临死前就除了这么个馊主意。这个方法实在是蠢。万一季札比哥哥先死了呢?就算不死,等到他三哥都死了,他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吧?当啥王啊!退一万步,即使季札最后接受了王位,那么他死后呢?是传给诸樊的儿子还是他自己的儿子?再传呢?一如后来的发展,这是必定会乱的。

所以说啊,智商很重要。

(3)余祭时期

四年,吴使季札聘于鲁,请观周乐。

去鲁,遂使齐。说晏平仲曰:“子速纳邑与政。无邑无政,乃免于难。齐国之政将有所归;未得所归,难未息也。”故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是以免于栾、高之难。

去齐,使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子产曰:“郑之执政侈,难将至矣,政必及子。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

去郑,适卫。说蘧瑗、史狗、史?、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

自卫如晋,将舍于宿,闻钟声,曰:“异哉!吾闻之,辩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犹惧不足,而又可以畔乎?夫子之在此,犹燕之巢于幕也。君在殡而可以乐乎?”遂去之。文子闻之,终身不听琴瑟。

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曰:“晋国其萃于三家乎!”将去,谓叔向曰:“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将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于难。”

十年,楚灵王会诸侯而以伐吴之朱方,以诛齐庆封。吴亦攻楚,取三邑而去。

十一年,楚伐吴,至雩娄。

十二年,楚复来伐,次于乾溪,楚师败走。

司马迁花了大量的笔墨记录了季札环游“世界”的经历。季札这个人真是厉害啊,先到了鲁国,欣赏了正宗的周乐——礼乐礼乐,其实就是学礼,跟谁?没说。然后到了齐,马上就看出齐要内乱了,拯救了晏平仲。又到了郑,教导了子产要怎么搞才会好。然后去了卫,见到了好多君子,很高兴。最厉害的还是他在晋,一下子就预言了未来的三家分晋!这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初他老爸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破坏宗法,提出来要让他做王:他大哥临死前出的这种馊主意,和他的这番见识眼光,智商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

季札的二哥余祭在位十七年,死了。按照大哥的遗诏,王位传给了季札的三哥余昧,可是余昧相当短命,第四年就死了。那么,应该轮到季札了啊?季札又不傻,当然还是逃走了——我前面分析过了,季札要是当了王,他会很难办。而且季札这个人境界非常高:

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

就是说季札在环游世界的路上在徐国见过徐君,他很喜欢季札的佩剑,但没好意思要。季札知道朋友很喜欢这把剑,但是他当时还要去出使啊,不能没有佩剑,于是就默默地在心里想:等我完成了出使工作,我就来把这把剑给他。等他出使结束了,再去找徐君的时候呢,徐君已经死了。季札把那把剑放在了徐君的坟上。于是他的随从就问他了:徐君都死了,你这么做有啥意义呢?季札说:不是的,我当初心里已经承诺要给他了,怎么能因为他死了就背叛我的心呢?

不得了啊!仁义礼智信,“信”的本质是不违心,不背己,其最高境界,是对自己内心的诚实和坚守,而不仅仅是对他人诺言的履行与兑现。

换句话说,季札既然当初在老爹活着的时候就拒绝了当王,那么现在又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心呢?于是当然,他没有当王。那么问题就来了:下一个王,应该是他三哥的儿子,还是他大哥的儿子呢?

他三哥余昧把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僚。

于是,吴开始内乱了。这一部分司马迁也没有按照时间写,于是我又把原文的段落顺序从新排列了一下。

(4)余昧时期

(5)僚时期

王僚二年,公子光伐楚,败而亡王舟。光惧,袭楚,复得王舟而还。

司马迁直接切入正题,引入了关键人物:公子光。而且这个人一出来就做了一件非常表现性格的事:他攻打楚国失败了,被掳走一艘船。为了夺回失去的船,他偷袭了楚国。那么公子光是谁?

公子光者,王诸樊之子也。常以为吾父兄弟四人,当传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国,光父先立。即不传季子,光当立。阴纳贤士,欲以袭王僚。

对,就是季札的大哥,诸樊的儿子——我想应该是嫡长子。很明确,司马迁说了,他就认为,他三叔死后,既然四叔季札不愿意当王,那么就应该由他来当王,而不是他的堂弟。所以他背地里培养自己的势力,想要“袭”僚——他夺回船也是袭哦!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来奔,公子光客之。

又一个关键人物出场了:伍子胥。楚国来的伍子胥,背负着血海深仇而来的伍子胥。

公子光“客之”,看起来好像对伍子胥很好的样子,可是实际上一开始并不是的:

伍子胥之初奔吴,说吴王僚以伐楚之利。公子光曰:“胥之父兄为戮于楚,欲自报其仇耳。未见其利。”于是伍员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专诸,见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子胥退而耕于野,以待专诸之事。

伍子胥到了吴国之后就去游说吴王,让他出兵攻打楚国。但是这个时候公子光就说了:哎呀伍子胥这个人啊,只是为了报私仇,我们打楚国,没好处的。看起来好像是在排挤伍子胥,不信任伍子胥。但是伍子胥非常聪明,就这一件事他就看出来了:公子光有造反的心。于是他主动找了一个勇士,叫做专诸献给公子光,公子光很高兴。最厉害的是,伍子胥“退而耕于野”,不在出现了,好像被公子光打击了一样,也不再提攻打楚国了。

伍子胥能忍,能等,能创造形势。所以当他后来碰到比他还能忍、能等的勾践的时候,他一眼就看穿,这绝对不是善茬儿。古来成大事者,“忍”是第一要紧的事。可惜那时的吴王夫差不听。那是后话了。总之现在伍子胥隐藏锋芒,实则已经和公子光形成联盟,要“袭”吴王。这个刺杀的过程描写,真是精彩之极: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十三年春,吴欲因楚丧而伐之,使公子盖余、烛庸以兵围楚之六、灊。使季札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兵后,吴兵不得还。

于是吴公子光曰:“此时不可失也。”告专诸曰:“不索何获!我真王嗣,当立,吾欲求之。季子虽至,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公子将兵攻楚,楚绝其路。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奈我何。”光曰:“我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而谒王僚饮。王僚使兵陈于道,自王宫至光之家,门阶户席,皆王僚之亲也,人夹持铍。公子光详为足疾,入于窟室,使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中以进食。手匕首刺王僚,铍交于匈,遂弑王僚。公子光竟代立为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乃以专诸子为卿。

先是外部形势:吴王僚十二年的冬天,楚平王死了。第二年春天,吴王僚趁机攻打楚国。而且这个攻打是非常讲究战略的:一方面,派遣公子出兵攻打楚国;另一方面,派遣智慧无双的季札出使大国——晋国。这是战争和外交一起搞,毕竟是世界大战时期啊!

这个杀手专诸也是不得了,他十二个字就总结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现在的吴王僚,既没有军队又没有智囊,要杀他就趁这次机会,否则不知道还要再等多少年。

于是四月的一天,公子光就请吴王来喝酒吃饭。注意哦,吴王僚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防备着呢,他带来了军队——大概是护卫队之类的吧,从王宫开始,一直到公子光家里,一直到座位边上,都布满了武士,手里拿着兵器。所以虽然公子光在家里埋伏了杀手,也没用,毕竟人家是有备而来。但这些武士可以确保在刺杀成功后保证公子光的安全,不让吴王带来的人伤害他,而且不要忘记,公子光的王牌是专诸啊——伍子胥专门找来的刺客。后来的荆轲刺秦王,我想很可能借鉴了专诸藏匕首的方法:荆轲把匕首藏在地图里——秦始皇感兴趣的地图,而专诸则把匕首藏在烤鱼里……

可是问题来了,为什么要藏在烤鱼里呢?以及,既然吴王早知道公子光不怀好意,他不来喝酒吃饭不就行了,为啥要来呢?

司马迁并没有说,三家注也没有提。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公子光这个刺杀夺权的实施,真是环环相扣缜密无缝:愿景是要杀僚当王;战略是“袭”,战术是“养士”(尤其是伍子胥和专诸);战场是家里小房间吃鱼的地方;武器选匕首——小刀,一刀致命。

成本是,死了专诸,和一条鱼。

真是厉害啊!

季子至,曰:“苟先君无废祀,民人无废主,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谁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先人之道也。”复命,哭僚墓,复位而待。

季札回来了。公子光有没有想过要把王位让给他?当然是没有啊!就算让,季札也不会要——这要是接受了,岂不是同谋?于是季札就说:唉,虽然说家门不幸,但是公子光和我一样都是吴太伯的后代,所以算了吧。但是他说了一句非常要紧的话: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对死了的僚,表示很悲哀,对现在的公子光,也只好为他效劳——其实是为国效力,剩下的就是听天命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但是最要紧的是他说——并不是我在制造内乱。

我们前面说过,季札是“智慧无双”的,他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国家马上都能看出这个国家的根本问题,并作出准确的预测。难道这么多年,他在最熟悉的吴国,会看不出治乱的趋势吗?这不可能。那么既然他看出来了,那么他有做什么去避免内乱吗?

其实,不是他有没有做什么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做什么的问题。从他大哥立遗嘱那一刻开始,他就无能为力了,不论他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除非他把三个哥哥全家杀光——这样一来,国家必乱。不过,在他老爹活着的时候,他就能看出后来的内乱火苗,那么他是有计可施的。什么计?自杀。或者像他的先祖吴太伯一样,逃得远远的,永远断绝他父亲的念头。——啊这当然就不孝了。所以他只是“有计可施”,而这个计,他是不可能采用的。

那么看起来真的是与他无关咯?

在儒家的体系里,是的。非但如此,他能在乱世——他哥哥不懂得让贤、他侄子杀死堂兄的这样一个家族里,而保持自己纯洁至高的道德修养不堕落,这在儒家而言,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嘛。

可是跳出司马迁为我们预设的这个儒家价值观——对,司马迁是孔子的脑残粉,整部《史记》差不多可以认为是他向孔子致敬的神作。我们跳出这个预设的价值,回到季札的父亲寿梦活着的时候。我们再来看一看那一段话:

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昧,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于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

很奇怪啊,怎么莫名其妙就会知道你季札是“贤人”呢?你这个人是不是从小就喜欢展露自己的智慧才华和德性?——好像我在污蔑季札,不是的,你看他出使到任何一个国家,都非常喜欢讲:哎呀这个好,这个不好,你们国家马上要乱了,你们国家最后肯定会被三家瓜分……

这是站在老子的体系里来看季札和吴国,和当时的世界。如果能够“不尚贤,使民不争”,吴国不会内乱、吴楚不会打仗,对不对?司马迁的理想世界里,想要提倡以“让”来解决“争”,但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因为社会“尚贤”,而季札又“显贤”,才会有寿梦“贤之”而“欲立之”。

如果季札能够从一开始就抱朴守拙,不表现出德性贤才,还会有后面的一切吗?

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