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钱钟书的《围城》等作品对才女群体的不屑之情?

钱钟书不止是对才女刻薄,事实上是对所有人类都很刻薄。甚至对自己刻薄起来也绝不手软(可读《围城?重印前记》,一个不知自嘲者去嘲弄别人,总是会落入下乘的)。《围城》序里说:“我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第一次读《围城》,读到钱钟书写法国邮船上那个不足两岁的小孩:“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心里一惊:他怎么对小孩都这样?

后来读完三联的《钱钟书集》,方知钱老(老钱?哈哈)是飞在天上的人,眼睛投向人间,难免不把人看扁了。

《谈艺录》讥王国维“笔弱词靡”。

对于鲁迅,钱钟书说他只适合写短篇,又说鲁迅、蔡元培人品皆不足取。若鲁迅姘妇成为弟媳,而蔡乃一官僚耳。(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钟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台大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13页)

对冯友兰,钱钟书在美国时说他“不要脸”。

对张爱玲,钱钟书访美时对采访者说:“She is very good,她非常非常好。”后来有人问到钱钟书是不是真那么欣赏张爱玲,钱钟书回答说:“不过是应酬而已。那人是捧张爱玲的。”

对陈寅恪,《管锥编》里钱钟书批评陈寅恪注钱牧斋诗:“仅注‘红药’,而不知即用首楞语,当面错过矣。”另外,钱钟书当着余英时的面批评陈寅恪考证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太“Trivial”(琐屑)。余英时感慨道:“我才恍然他对陈寅恪的学问是有保留的。”

那么钱先生对余英时先生是看得起的咯?似乎是的,钱钟书在赠给余英时的《管锥编》扉页上写道:“每得君书,感其词翰之妙,来客有解事者,辄出而***赏焉。今晨客过,睹而叹曰:‘海外当推独步矣。’应之曰:‘即在中原亦岂作第二人想乎!’ ”

给余英时的回信上,钱钟书说:“两奉惠书及赠什,寓意深永,琢句工适,足使老于吟事者咋舌敛手,自是君身有仙骨也。弟如田光,恨不相逢于壮盛之日,友声和答;今则臣精销亡,愚才竭尽,惟有把君诗过日耳。”

且慢,转眼在给宋淇的信里钱先生又说:“今日作旧诗者,亦有美才,而多不在行,往往‘吃力’,‘举止生涩’。余君英时、周君纵策之作,非无佳句,每苦无举重若轻‘面不红,气不喘’之雍容自在。”面前虚词取悦,背后方实言无饰。

可以说钱钟书两面三刀吗?非也,钱钟书的信,大家都知道是“米汤大全”,“当面输心,覆手为雨”是钱先生的惯用把戏,老派文人有信必覆,钱先生自己曾抱怨时间都用来回信了没空看书,回的信也都是谀词套话,提笔就来,谁当真谁就真闹笑话了。

至于什么“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些人尽皆知的“狂言”我就不再多说。

那么——

即使是这些我们眼里高山仰止的“大师”、“伟人”,又有几个入得了钱钟书的法眼呢?何况是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所谓“才女”?

“钱钟书到底看得起谁?”在现代中国文人(如果有)中总是一个能引起讨论的话题。我不妨在此先讲明我的看法:钱钟书有几个十分尊重的学者、文人,例如李拔可、陈衍、René Wellek甚至胡适之等。他敬重陈衍,但陈衍不读“二西之书”。他尊重胡适,只是因为胡适的人品,不及其余。而能在钱钟书关心的全部领域里,全面地让他“看得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

钱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如果硬要寻一个名目,可以说他是一个文学理论家。与他相似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学理论家还有René Wellek、Harry Levin等等。钱也曾表示过对他们的尊敬。然而,作为一个中国学者,他一半的世界都在古代中国。

“莱文(Harry Levin)教授坐在车里一路闷闷的,一言不发。快到宾馆了,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自惭形秽!’(原话:‘I’am humbled’)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是他还有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我一无所知!’(原话:He has another world that I know nothing about.)他那口气,透着无限的遗憾。”(《钱钟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112页)。

钱钟书到底看得起谁呢?他又非要看得起谁吗?

——即使是佛陀,在钱钟书自己的世界里,他又一定要“看得上”吗?

刘永翔问钱钟书曰:“先生译希罗多德《史记》中贼驸马事,行文何酷似佛经也?”曰:“聊以证吾之善述能过佛陀耳。”

写这个“答案”的时候其实有些担心,会不会造成一种钱钟书太过狂妄的感觉。评论里有朋友也确实有这种感觉,于是干脆多说几句:

钱钟书确实傲,得罪不少人,杨绛一辈子都在给他开脱,为此打了不少笔墨官司。

钱钟书成形的著作我大致都读了,对于他为人也可说有一定的了解,我的看法是,无论是从为人品质还是从学术品质上来说,钱钟书确实有傲的资本(可能对陈寅恪的讥讽是例外,这只是两者学术路径的不同)。

他给向达赠打油诗,头两句是:“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向达说钱钟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我想这都是知者之言。

杨绛自道:“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钟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这些年来读钱钟书,我的感觉是:他早年的狂是赤子之心。晚年呢?“人谓我狂,不知我之实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钱钟书、陈寅恪都被人说狂傲。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我想与其说是狂傲,不如用“负气”二字更恰切。

陈寅恪有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忆故居》)

又有:回首平生终负气,此生未死已销魂。(《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

钱钟书也有:负气声名甘败裂,吞声歌哭愈艰难。(《得龙忍寒金陵书》)

《钱钟书集》中我最爱读的是《槐聚诗存》。钱钟书是老派文人,一辈子几乎不谈自己,不辩亦不自矜,只在诗里间或道出一些“内心想法”。为免被他讥为“谬托知己”,我只照抄《槐聚诗存》中最后一首诗:

阅世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须知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