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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演艺圈的自传市场少得可怜,即使难得出版也以娱乐性居多。比如陈奂仁自传中只字不提陈冠希,郑秀文选择性撰写事迹,抑或是王晶自传中的点到即止 (关於与邱淑贞的关系只以两页就作结)。也许他们还相对年轻,写作始终是个企图,形象健康就是了。那麼,年过六十、早已隐退的刘培基实在真诚得多。
艺人生活复杂,很多事情难以向人交待,正因刘培基不属正规艺人,以其侧写角度忆述过去自然好办事。刘培基作为一个传记著者,条件的确太好。出身经典,仇家够多,自傲、气节,刚烈的笔触带著自辩色彩,一生经历过生死,否定过权与威,才足以构成具历史意义及市场价值的自传。
流行乐、时装、八十年代、英伦、美少年、同志、名利、家恨,《举头望明月》里的风霜妖孽竟与Boy George的首本自传《Take It Like A Man》不谋而合,二人同是时代的纪录者与创造者。一代时装设计师兼梅艳芳造型师隐退多年,透过自传及讲座全面向大众回归,人人都说要学他的香港精神,学,要怎麼学? 视野要不断提升,细节要好好记录 – 就像他的衣服一样,否则这就只是一本名人回忆录或名流八卦志,「不屈不挠精神」亦只沦为硬口号。
身份
直至本书出版之前,刘培基三个字只出现在 「与梅妈争夺梅姐物业」、「梅妈妈力数刘培基不是」之类的煽风点火型报导。一切艺术成长,乐坛美好的日子,就只在好些有心人的博客上零星出现。即使有自建网站Eddielau.com,正正经经的新闻讯息都被热门搜寻的八卦新闻淹没了。 黑白封面照上,感觉很不简单。饱满的轮廓似是福相,可那度深刻的法令纹,一张绷紧的嘴,都难掩他一生的执著之情。出身名流、住过大屋、当过童星,就是早年给母亲遗弃,一下子成了孤儿。两极的体验似是打开了人生的一点似的,反叛的个性偏就从事合作行业,在脾气与现实之间,他努力抓著平衡点,既理性,又抑压。此後对情,也都一样。
孤身走我路,自此要认清自己,看透世情,也要懂阅人。小时候的捱穷饿极,锻练成求生斗志与才智机灵; 对巴黎伦敦东京上海都有见解,从不盲目崇洋媚外,中国风与国际范他都瞭如指掌; 阅人,他就看别人的一双眼。无数欣赏的目光造就了他在时装的自信,梅艳芳的一个眼神令他从一次又一次的合作中不能自拔。没想到,刘培基在华星/ 香港娱乐圈一直几近充当监制/ 总策划的角色,形象指导一直只是挂名而已。在书中细看刘培基对如何打造艺人的建议,唱片出版形式,开拓潮流的思路,跟今天的韩流魔法彻底相同。就是他这一人,一手打造了八十年代的美好光景,甚至可以说,当中的文化养份一直流到去中国、日本、韩国,影响力遍及亚洲。 有著这麼的经验,可是无论在时装设计及形象指导方面他一直没有经营权威。也许,他就是从来不屑权威。纵然收过英女皇寄来的英国护照,做过中国官方委派的时尚开荒牛,都不及周旋於风尘女子与娱圈中人那麼有情有义。无父无母无教育的孤儿,真理才是他在社会立足之道。
过气
2000年前後,人们身份改变,态度依然不变。马照跑,舞照跳,在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经济泡沫,享受最后的歌舞升平。 当时梅艳芳有感香港乐坛不济,不时公开批评。我忘了具体内容,她曾经大概说过:「香港的MV制作太差劲,看,人家台湾、东南亚等地都在进步,这乐坛将来会怎样呢?」大姐大的危机感与专业,就在她去世後烟消云散,香港乐坛美好岁月也随之一去不返。 我们果然退步得几乎被遗忘,连我们也开始记不起,香港本来曾经有多好。今天的九十後开始不识梅艳芳了,八十後也不是人人喜欢,也有老一辈随著岁月忘记了曾经的盛世。要令全民失忆,还是有过程的。笔者必须补充,书内提及的罗记、梅姐、林燕妮,如此一代才艺高人,其实一度成为大众笑柄。电视一播罗记、梅姐,人们就即刻转台,甚至刘培基本人,几乎是过气的Has-been。(过气也是九十年代至二千年间的常用字,反映时代的浮躁与不尊重。直至网路年代的新旧MASHUP兴起才开始少用) 打从九十年代开始,大众给他们「难合作」、「老来娇」之形容不绝於耳,主流媒体所表现的口舌与分裂,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这就是香港从八十年代走向九十年代,盛极而衰,不再用心欣赏别人,是香港精神瓦解之始。又或者,在九十年代,信心危机的前夕,连故事主人公在内,人人都变了。自传中有一句很到位:「因为在社会找不到定位,人才会寂寞。」
回忆
如果集体回忆是为了定位,本书便带著一大堆历史的遗物,和残存的气节,试图给这城市解解寂寥。 对於上一代而言,英国,就是我们的命运。从披头四访港开始,香港正式与英国***同走过Swinging 60s,一洗战後颓气,摇身一变成为亚洲潮流先驱。书中提及他与罗文相识的那段时候,正好侧写了当年的花样年华。曾经称霸的演唱会场地利舞台,是T字台以外,给各当红歌手演绎其服装设计的高级娱乐场所。也许曾参加过歌唱比赛的他,对掌握歌手与舞台服装之关系早就有良好的训练。至於笔者说到本书是华文版的《Take It Like A Man》,绝非一时主观之说,早年他远赴英国时装学府Central St. Martins进修,通往了欧陆文艺的设计风格,又於英伦夜店展开了美少男之恋。七十年代末成功开拓英伦时装市场,「东方红」成为当地三大高级百货零售店Harrods, Liberty、Harvey Nichols的重点服装销售系列,此後登上各大英国报章及时装杂志,妖豔东方美在洋人模特身上尽显新浪漫特质。东方与西方的相互影响,就这样川流不息,享用著同一个文化泉源,亦不经意把自家的时尚种子撒到去即将於八十年代崛起的新浪漫美少年身上。关於八十年代,我们的巨星们都好像有点宿命,堪称「悲情Canto-Pop」。八十年代艺人压力大,故人之多,中外未见。对比一下,英伦新浪漫艺人吸毒爱滋都未死,位位年过五十愈战愈勇,同期出道的香港艺人却早已在灿烂之时,回到天堂的依归,留下的,就只有历史。刘培基说著一众故人的绵绵情事,童年辛酸、少年得志的巨星们,心智永远都是青春期,对情感的放纵,现在看来,好奢侈。带著悲伤沧凉的笔触,写到位位巨星自信的倒下,人际的崩裂,直至离世。面对困境,似乎就只有他捱得过。 八十年代巨星早逝,除了宿命,欠缺西方文明的自我精神也是一个原因。刘培基的旁观者角色是一种象徵意义。没有受伦理影响,吸收过西方文化,独立自主,不为情困,真理成为他的宗旨。中西合壁的香港,只是美名。不中不西也是我们不能通往精神之路的本因。在自由奔放、豔丽的糖衣下,中国人传统的伦理关系与自我不足又产生成种种脆弱和矫情。此後巨星的风采散失,也正因如此。 故到最後,明明他是一手栽培巨星的前辈,後辈都早走了,薪火相传这重任就落在他身上。 不知道大家有否记忆 (看You Tube 80年代香港广告可略知一二) 在未有政治纷扰前,香港的洋气配合中国文化的精粹,有著在情感上自动亲近国土的情怀,甚至完全没有否定自己是中国人的意识。从设计给老外的「东方红系列」到他日後出任中国公职,刘培基所经历的年代正好代表了那个时侯的思想脉络。
笔者曾经一度感慨,很多一代名人都隐退了。上岸过後,就放弃了自己一手打造过的时代吗? 最後,与一代名人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多,而经过几次讲座和活动,刘培基也显然比之前释怀了。不知道他用甚麼心态带来一次强势的媒体曝光,追思? 与好友聚旧? 把历史重温? 分享设计理念与及对形象/ 娱乐业的创造? 书中的宏观角度是表现香港精神,更值得参考的是,娱乐业重新学习如何以时尚,面向受众,带动一种情怀。 “You created this phenomenal thing, you can either drive it onto the floor, or you can take some responsibility and realize this can be whatever you want it to be.” – Boy George
疯过痛过,又能重生。作为时代的创造者,对时代都带有一份使命感。
女人
书名《举头望明月》来自他童年时,在孤寂的时侯,总望向漆黑的夜空,从皎洁的月亮里得到安慰。月亮代表阴性,也代表女性的温婉。从来,他都对女人欠缺安全感,皆因童年受尽母亲及其他女性的不友善对待,令他心存恐惧。 与梅艳芳的身世一样,一生的致命伤都来自母亲。世上只有妈妈好,并非必然。二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书中不时以「那些人」、「有人」形容二人的母亲,疏离之情不言而喻。 他创造女人。 成功的人就是不会只顾著悲伤。世上没有好女人,就由我来创造。在月亮的照耀下,他身旁的都是一颗颗星。刘培基间接在形象设计上打造心中完美女性形象,碰上名模柴文意和梅艳芳这些好女孩,更一拍即合,通通都给打造成豪迈女性的形象,勇敢而善良。梅豔芳从音乐到电影都浓罩著 女星Marlene Dietrich (玛莲德烈治) 那集型男与索女於一身的性感傲姿,全都来自刘培基在英国进修时买来的一本传记相集,从而到启发。当然凡事总有例外,面对著外表清秀的客人或艺人,他认为表现出优雅、高贵就好,不用花巧。就如当年他对於汪明荃曾一度希望在舞台形象上带来破格的想法,大表不满。 他是个女人。 他一生里头的狂风浪蝶,好比绝世佳人。高挑身型,一头飘逸秀发和亮丽笑容,男男女女,都曾恋栈过他的美色。从英伦爱到广州,书中交待情欲之事非常、非常坦白。时装人岂能清心寡欲,他甚至鼓励梅艳芳多交男友,方能演绎七情六欲。爱到最後,原来一切皆空。感情,唯有以否定作结。
设计
有人偷了国泰空姐制服作自娱之用,也有人放到网上放售,这些出自刘培基手笔的作品,到底魅力何在? 在展览上近距离看到他为白雪仙设计的一系列晚装和国泰空姐制服,发觉他对女性的线条非常著重。任你身材何其五短,剪裁上的刀功都一定要把腰线往上推,表现传统美学上应有的风姿,比较近似Dior的五六十年代淑女风格。他的作品当年之所以风摩香港甚至欧美,就是所谓的Wearable。线条简洁俐落,设计不愠不火,却一穿上身感觉就是光鲜,也迎合了当时人们对创造高级形象的社会需求。况且他本来就出身显赫,其贵族因数终透过时装再度成长,後来为歌手艺人设计服装或造型,都不难发现渗著浓浓的贵族绅士气派。把上流社会的品味,下放到流行的平台,让艺术***鸣,就是优质流行。 刘培基不是甚麼学术界教授,即使有人重金邀他开班授徒都被婉拒。虽然其丰富的经验没有整理成一套系统,但在书中提到从时装品牌 “Eddie Lau”,以至协助梅艳芳及张国荣发展歌手形象,与及为国泰航空设计制服作为品牌定位 (谈到当时他跟几位英国及日本的设计师如何以代表亚洲风格的设计竞逐成为国泰制服设计师时,其思考过程非常有意思) ,他在为他的产品/ 歌手形象/ 品牌有审时度势的细心,先从受众的反应出发,才衡量出应有的设计。今天设计界人人死跟中国风,大龙大凤之突兀,跟「东方红」系列那点到即止的东方美相形见拙。虽然奠定了东方色彩在国际张扬的开端,刘培基还是有点遗憾在最好的时候没有扩充品牌业务。在这次展览回顾中,也有好多不完美的地方,比如他在七十年代画得最为精美的手稿已经掉失,为罗文设计的很多衣服亦找不到,梅艳芳於1983年出席东京音乐节时的战衣亦随著岁月变得旧黄。也许人生就是有一刻不完美,才显得当下的矜贵。
後记
高傲、完美、要求高,在我们这个年代已经不可能。高级时装也要换成Fast Fashion,在无感情的廉价速食时代,回想香港的过去,简直像古罗马时代般的华丽与英勇。不过,就像书中提到张国荣送给刘培基那枚镶有古罗马钱币的Bulgari戒指一样,把历史的碎片收起来,让我们来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