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雪飞金沙》楔子一 白地风云

曲曲同流尘不染,层层琼涌水常凝,

长江永作心田主,羡此当人了上乘。

这是一首摩崖诗,镌刻在云南中甸三坝乡白地村白水台源头处的一面石崖上,讲的是北宋年间,纳西族东巴教圣祖丁巴什罗游历吐蕃归来,在白水台创立“东巴教”修行传教的故事。诗作者是明朝嘉靖年间丽江府木高土司,时中甸被丽江木土司所占领,木高巡游到此,意气风发,留下了这首传世名作。

诗中描述的白水台,乃因泉水钙化沉淀后覆盖山地而成,泉台如扇形展开,层层叠叠,顺着山形垂落而下,远观如白玉梯田,近看似珠帘玉盘,享有“仙人遗田”之美称。

“东巴”在纳西语中意为传经授艺的老师,他们熟悉经文典籍,精通天文地理,擅长星象占卜,深受纳西族人的敬仰崇拜。东巴教历经几百年发展,在滇藏川各地形成白地、新主、依陇、白沙、鸣音、俄亚等诸多派别,其中,白地派因祖师爷亲临修行之故,被公认为是最古老最正宗的一派。东巴教并无固定的传教修习场所,弟子们平日也不脱离生产劳作,仅在重大祭祀仪式中,方才集结成派。

元明两代,丽江木土司为扩张疆土,持续向西北方的阿墩子、磨尔勘等地以及康南的木里、巴塘、理塘等地进行军事侵略,战争旷日持久,无数百姓卷入其中。饱受战争之苦的东巴先人为御敌防身,研创出诸多精深莫测的武术技法,归入东巴教经文典籍,这些武功技法在各派密不外传,成为东巴经文中最神秘的篇章。

自万历年始,若无战事影响,每隔三年二月初八,滇藏川各地的东巴都会聚集在白水台举办一场隆重的法会,期间举办祭天祈福、祭拜祖师、切磋技艺等各项活动,其中各派大东巴武功技艺的比拼,是每届法会的压轴大戏,也是江湖武林各界人士目光聚集的时刻。

明朝万历四十八年,明神宗驾崩,明熹宗即位。西南边陲,丽江木氏土司燃烧在各地的战火稍稍熄灭,饱受战争之苦的滇藏百姓,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机。

这年二月初八,白地东巴法会又恢复举行,初十这天,法会已进入最后一天,白水台附近一块土场上,烟香缭绕熙熙攘攘,中央立着一个两丈高的比武擂台,擂台上挂满松毛清香,擂台下面有白水台附近的村民百姓,也有远道来观战的各界江湖人士,大家都在猜测本届法会比武,谁能最后获胜夺魁。

擂台上站着两人,边上是一名面目肃严手持铜锣的东巴,负责主持比武大会,台中央是一位六旬年纪精神矍铄的老者,他头戴五佛冠身穿黄色法衣,乃是这次法会的东道主,白地派的普多东巴。前两天比武中,普多东巴凭借本派绝技“圣祖剑法”已击败十多名对手,此时,他正手持一把铮亮的黄铜长剑,等待最后一位挑战者出现。

“三声锣响,武赛定榜!”主持东巴拖长声音提醒众人,“当!”,主持东巴敲响第一声锣,台下百姓开始紧张起来,“当!”,二声锣响,人们屏声静气翘首以盼,眼看普多东巴将再次卫冕夺魁,作为夺魁奖励的东巴祖师爷法杖,将连续三届归白地派保管。

便在这时,有个身影像是白鹤起飞一般,“嗖”飞出人群,悄无声息落到擂台上。“哇,这是俄亚派的西瓦东巴!”“听说他也赢了很多场!”人们窃声议论着最后上台的挑战者。

这是一位年约五旬身材枯瘦的长须老者,粗布长衫赤手空拳,并未像其他大东巴一样身穿鲜亮的法衣。他斜睨一眼严阵以待的普多东巴,与主持东巴道:“我们俄亚派与普多大师讨教讨教!”,主持东巴蹙起了眉头,“西瓦东巴,你……你们这功夫……”

主持东巴对西瓦东巴这般态度,原来事出有因:东巴教各派武功招式虽有差异,但大致分为刀法和剑法两大类,都以东巴祭祀仪式中的刀弓剑舞为根基。唯有这俄亚一派,不用任何刀剑武器,专注研习四肢技巧和身体移动,创建出一套怪异的身法,该身法实战中上蹿下跳横扫斜踢,多使用一些虚晃、闪避、偷袭之类不入流的招式,是以被其他教派视为“邪门”功夫,耻于相提比较。

俄亚派传承到西瓦东巴这一代,其邪门之风更加突出:西瓦东巴除了修习这套怪异的身法,平日还钻研汉人的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痴迷旁门左道奇法怪术,其行踪也是神出鬼没,他们俄亚派虽有几十名弟子,本次法会却只有他一人前来。

普多东巴作为一代东巴大师,胸襟自非常人能比,朗声对主持东巴说:“比武之道,以技服人即可,不应有正邪之分!”,又对西瓦东巴说:“请西瓦大师出招!”

“普多大师如此雅量!我就不客气了!”西瓦东巴冷喝一声,身形腾飞,双手已经直抓普多东巴肩头,普多东巴身子微斜,避开抓击,手腕一转一翻,铜剑直刺西瓦东巴胸口,这一剑气势雄浑,看似西瓦东巴已无法迎挡,却见他步履轻移陡然转身,如鬼魅般窜到普多东巴身后!普多东巴反手一剑从腋下刺出,西瓦东巴闪身避开此剑,击出一掌,普多东巴察觉脑后生风,斜身又刺出一剑,西瓦东巴身形一晃,似大鹏展翅腾地而起,一掌拍向普多东巴后颈!

普多东巴迅速低头避开此掌,却见身下伸出一脚,绊住他去路,他挥剑直砍过去,忽见身子左侧倏地探出一只手掌,似要击他腰部要害,普多东巴转身一剑刺出,西瓦东巴又灵活避开,身形一晃贴到普多东巴身上,像泥鳅一般将他黏住,那样子甚是滑稽,普多东巴忍不住骂道:“呔,你这功夫确实是……”

台下观众目睹两派大东巴较量,一正一邪互相克制,只觉大饱眼福。台下几十名白地派弟子目睹普多东巴奋力捍卫本派荣誉,自是倾力呐喊,心脏狂跳着快要蹦到台上。

两位东巴大师或攻或守倾尽全力,半个时辰后,均已面露疲态,普多东巴调匀气息,大喝一声“看剑!”,忽又刺出一剑,此招剑式繁杂,剑影翻飞,如洪水铺天盖地,直击西瓦东巴上中下三路,西瓦东巴身子连番腾挪翻转,虽然惊险避开,也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普多东巴使完此招,功力损耗颇多,见西瓦东巴安然无事,心下慌乱,脚步稍有凌乱。西瓦东巴趁势腾空跃起,似猛虎擒羊抓向普多东巴两肩,普多东巴便要避让,西瓦东巴眼疾手快,扣住普多东巴手腕,又一用力,已将他铜剑夺到手里!普多东巴便要反抢,西瓦东巴腾身跃开,铜剑已经疾刺而出,虽然招式平平,却已抓住要害,不偏不倚刺向普多东巴喉咙!

那剑带着充沛劲力,人若被刺中咽喉,绝无生还可能。台下观众眼见惨剧即将发生,心脏已提到嗓子眼,却见西瓦东巴手掌一松,将铜剑“哐当”丢在地上,又一个漂亮的旋转翻身落到擂台上。

台下观众一直喝彩加油,见此情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普多东巴自知落败,俯身捡起铜剑,朝西瓦东巴抱了抱拳,神色尴尬地道:“西瓦大师身法精妙,老东巴我……我今天认输了!”

西瓦东巴掩饰不住欢喜,“哈哈,圣祖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承让承让!”

普多东巴作为东道主,众目睽睽之下意外丢失本派多年荣誉,自是要挽回些颜面,他走到台前与众人抱了抱拳,朗声道:“诸位东巴同门、乡亲父老、江湖同道,我派圣祖剑法博大精深众所周知,只可惜老东巴我仅仅学了点皮毛,今天输给西瓦大师这套身法,实在有负众望,惭愧至极!”

普多东巴说出此话,众人倒也信服,白地派作为东巴教第一教派,其珍藏的经文典籍多为祖师爷丁巴什罗真迹,其精深程度和数目种类,都高于其他东巴教派。尤其是白地派“圣祖剑法”,历来都有传言,此剑法精深莫测,鬼神难挡。

西瓦东巴自然也晓得此理,但是听普多东巴的意思,像是说圣祖剑法的皮毛便足以与俄亚派身法对抗半个多时辰,不由得一股傲气涌上心头,冷声回应道:“听普多大师这么说,我倒想看看你们博大精深的圣祖剑法是什么样子?”

普多东巴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便在这时,主持东巴已经神色尴尬地宣布:“丁巴什罗祖师爷神明庇佑,我东巴教不断发扬光大,各派技艺精进人才辈出,万历四十八年法会比武……呃,俄亚派夺魁,请西瓦东巴恭迎法杖!”

锣鼓齐响,两名年轻东巴捧着一根雕满神袛头像和花纹图案的铜杖走上擂台,示意西瓦东巴跪地磕头迎接。西瓦东巴睥睨一眼法杖,双手抱胸高声道:“祖师爷的法杖一直由白地派保管,我们俄亚小门小派,没有本事接管……我今天别的不要,只想借白地派的剑谱看看!”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不敢相信,各派梦寐以求的祖师法杖,西瓦东巴竟然放弃不要,只觉这人的性格脾性,比他的武功还要“邪门”。普多东巴终于按捺不住:“西瓦大师真是荒唐!我白地派的圣祖剑谱,岂能随便让外人观看!”

西瓦东巴冷冷一笑:“普多大师的意思是说,你们白地派宁可舍得祖师爷的法杖,也舍不得你们的剑谱?”

普多东巴一怔,“你……你强词夺理!明明是你不把祖师爷的法杖放在眼里!”

“普多大师,其实嘛,你输了就输了,何必找托辞呢?”西瓦东巴毫不客气地戳穿普多东巴的掩饰行为,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呢,你们那博大精深的圣祖剑谱,我今天是看定了!”

普多东巴勃然大怒:“西瓦大师休要放肆!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话音刚落,台下两个身影疾飞,一胖一瘦两名白地派弟子已经跃上台来,拔出长剑指向西瓦东巴。西瓦东巴望着两名弟子,眼睛骨碌一转,“哟,普多大师不是有名声响当当的三大弟子的吗?怎么只剩两人了?那本事最高的多纳怎么不见?”

“你……你……”普多东巴一怔,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运气强忍片刻,身子突然摇摇晃晃,“噗通”一声栽倒在擂台上!两名弟子大惊,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其余白地派弟子见状,纷纷跃上台来,挥剑刺向西瓦东巴,西瓦东巴见势不对,跳下擂台钻入人群不见了。

原来,西瓦东巴说到的“多纳”这个名字,唤出来普多东巴的一段锥心之痛:普多东巴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多姆成年后远嫁中甸,儿子多纳拜父为师学习东巴技艺,位列大弟子泽博和二弟子钦布之后,成为白地派三弟子。

普多东巴虽然有几十名嫡传弟子,但因为遵照祖训,“圣祖剑法”只能传给血亲,多纳就成为众弟子中唯一能修习“圣祖剑法”之人,他刻苦勤奋天资过人,年方二十已通晓白地派所有经文典籍,其“圣祖剑法”造诣更是青出蓝胜于蓝,超过父亲修为,是人们公认的白地派下一任大东巴人选。树大易招风,滇川藏三地闻听“圣祖剑法”威名的武林高手,纷纷寻到白地与多纳一较高下,然而无一例外都败在他剑下,多纳一时名声远扬,声震江湖武林。

几年前,白地村又来了一名挑战多纳的年轻武士,此人背挎长刀满身风尘,像是从吐蕃康藏一带而来,扬言三招之内要击败他。两人见面后,吐蕃武士说在白地比武不公平,要与多纳到村外某个地方进行较量,多纳志在必胜,欣然接受邀请离开了白地。半个月后,多纳终于回来,可是这次他却是惨败而归,遍体伤痕如痴如癫,进到家门不久就去世了,他媳妇哀伤过度神志不清,说是要去寻找丈夫的亡魂,在一个清晨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白地派第一高手多纳比武身亡,在江湖上引起极大震动,有人说他树敌太多自食恶果,也有人说他是中了那个吐蕃人的暗算。几年后,白地村陆续又有神秘的吐蕃武士出现,普多东巴为保住家族血脉,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将多纳夫妇留下的五岁儿子纳罕送出了村子。

普多东巴晚年丧子骨肉疏离,自是痛心疾首,但他毕竟是一代东巴大师,居家静养数月后,又重新现身主持各种东巴法事,但是对于儿子多纳的遭遇和孙子纳罕的下落,则是闭口不谈,旁人在他面前,更是只字不敢提起。法会比武落败,普多东巴本已黯然神伤,又被西瓦东巴故意戳到心中伤痛,顿时如万箭穿心,再也支撑不住。

普多东巴缓缓睁开眼睛,弟子们担心他伤到元气,赶紧背着他回家休息。众人经过普多东巴家门外头,那里有一片鲜艳夺目的矮杜鹃和山茶花,粉红、玫红、乳白的鲜花丛中,一名五六岁年纪长相秀丽的小女孩,追着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欢快地嬉戏着。

女孩是普多东巴的孙女涵蜜金,她瞟见人群中的普多东巴,飞奔到他身旁,紧攥他的衣袖问:“爷爷!爷爷你怎么了?”,普多东巴望着涵蜜金,脸上露出一丝凄然又怜爱的笑容,“涵蜜金,爷爷老了……”

晚上,普多东巴家里,泽博和钦布服侍师父喝了些汤药,见他气血稳定已无大碍,方才放心离去。不知何时,普多东巴房间隔壁,熟睡的涵蜜金突然被一阵“砰砰嘭嘭”的声音惊醒,又听见脚步声响,有人从爷爷房间跑了出去。

涵蜜金虽然年幼,胆量已经不小,竟然推开房门,好奇地跟在脚步声后头。昏暗的月光下,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往院墙外头跳跃出去,那人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张望一下,涵蜜金认出那人是白天与爷爷比武的西瓦东巴!

涵蜜金被吓得呆住不动,半晌,终于发出一阵惊恐的哭声,邻居听到她家的异常动静,陆续开始赶到普多东巴房间。涵蜜金无人照管,缩在院子里不敢动弹,她惊惧地望着周围混乱的场面,视线突然被地上一块白锃锃的东西吸引住了……

第二天,一个惊天噩耗在白地村传遍:德高望重的普多东巴被俄亚派西瓦东巴深夜入宅杀害,白地派的武功秘籍“圣祖剑谱”也被他抢走了!

“血洗俄亚派,抓住西瓦老贼,为师父报仇!”普多东巴的灵堂外头,泽博和钦布等几十名头戴白孝的白地派弟子,拳头紧握长剑霍霍,发出一声声震天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