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抟《观空篇》

陈抟《观空篇》:易之枢机,三教眼目

空有五境,你见几层?

第一境,曰“顽空”。说白了就是空执,其内涵有内外两层。外层便是脑中有着一个实在的空之概念,实际是识的产物而背离了性,其实是与你相对待的有而不是自性本具的空,也会去对抗有而不是化解和承载有,所以不但非真而且是障碍。那些一见言说便说着相,以不可说为万能公式,暗自标榜着坚实自我、背后凭借是顽固空见的佛油子,就属此类。内层便是抱着这种虚妄修证时会遇到的状况,是刻意压制排斥之下而形成的死寂之境,依旧在识之鬼窟里沉沦。陈抟所说顽空即是如此,所谓“虚而不化,滞而不通,阴沉胚浑”,是修鬼胎而不是修仙胎;所以“清气埋藏而不发,阴虚质朴而不止”,内障蔽真空外一遇境缘便妄想不止鬼相尽现。这样的人,“其为至愚者也”。

第二境,曰“性空”。到了这一步,“虚而不受,静而能清”,是不受一切而不是断灭一切,是觉离之而随他去,如此方得真虚。真虚方有正静,正静只是能清,所谓清,顽空是刻意,清方是自然,庄子所谓“水静犹明,而况精神”,是自然沉淀出来的而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修行人能到这一步的已是难得,但仍有问题,便是“惟任乎离中之虚,而不知坎中之满”。离卦两阳夹一阴为离中虚,坎卦两阴夹一阳为坎中满,离中虚便是得本,坎中满便是生用,体用为阴阳,须一体一如才是圆融太极。也就是到了这一步,虽然开始逼近本体但还没有生起妙用,是禅宗所谓的“死水不藏龙”。这是不彻,大彻之体与全体之用本来是一,本性彻必定全体得,全体得必定本性彻。所以陈抟说“扃其众妙,守乎孤阴,终为杳冥之鬼”,“扃”便是关闭,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此时只得阴而未得阳,依旧是鬼境而不是仙境。这样的人,“是为断见者也”。

第三境,曰“法空”。佛家分执为我执和法执,先破我执后破法执,因我执难破,法执更是难上加难,就像能接受无我的人还多一些,能接受无世间无万物的就凤毛麟角了。而无论我执法执其实都是我执,所以佛家称作人我执与法我执,这就是理会的关键,便是破我执便是无我见,破法执便是无法见,根本是在有没有这个见,见即是执。所谓无世间无万物,我无意无心、不分别分辨而如如观照者也。所以我执法执也都是法执,因我与法皆是法而已。如此之境,便是庄子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能照者空之体,所照者空之用,体无染而用无穷。所以陈抟说“动而不挠,静而能生”,是“块然勿用于潜龙,乾位初通于玄谷”,块然表独立之本体,其初始之貌便是乾卦初爻之潜龙勿用,在此基础上开启了后面乾道变化直至飞龙在天的大用;这一步比之性空,要害就是能够起用。比较禅宗,此时方为明心见性,但彻悟须破三关,此时只是破了初关的本参。所以这样的人,“无事也、无为也,合于天道焉,在乎无色无形之中,是为得道之初者也”。

第四境,曰“真空”。在上一阶段,虽然开始圆融,但毕竟还有体用、动静之相,还有分别的痕迹在,所以只是开始和之初。也就是这还不是真空,一切痕迹抹去,方为真空。所以陈抟说真空之境“知色不色,知空不空”,即是《般若心经》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正进入了色空不二。在此境界下,“于是真空一变而生真道,真道一变而生真神,真神一变而物无不备矣”。真空生真道,即是易的“易有太极”、老子的“无中生有”,这是0与1、空无与道一的终极辩证,是终极阴阳、根本太极。伴随而生的,便是禅宗所说的“灵”,犹如天地的浑沌而孕育出开天的盘古,这又是物质与精神的终极辩证,此即是真道生真神。真空、真道、真神是一,实无差别,也没有一个前后的序列,这只是说其中因果,方便为之。三者同为本源,***成大彻之境,即是佛家如来藏,能生万法而万法归一,犹如盘古开出天地万物,这就是真神具而物无不备。这一阶段便是禅宗三关的破第二关重关,也是华严圆教的理事无碍之境。这样的人,“是为神仙者也”。

第五境,曰“不空”。本体真空、一切圆融之境了无痕迹,这无痕迹却也是一种痕迹,也要消去,所以还不是最终。到底什么才是究竟?恰恰是个不空,此真是妙绝。所谓不空,你心中若真无一丝一毫挂碍,那么你之性便是这真空本身,便能天地来归、万物为体,这就叫不空。如同明镜无相,所照之万事万物却皆是其相。说白了,所谓不空就是佛家的如如,老子的自然,华严的事事无碍。到这里真的丝毫痕迹也没有了,却只是个本来现成、当下即是。可以看到,空悟之路越到后来越是差别细微,而越是细微越是难以辨别和破解,悟道便是深入精微,精微到真空不空的极处为止。禅宗三关最后一关为末后牢关,至此方为彻悟,何为末后牢关?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其实都在一个公案里:清平令遵禅师初参翠微无学禅师,问“如何是西来的的意”,这问的就是那个究竟。翠微答:“待无人即向汝说”,这可是大密意。等人都走后,清平道没有人了,请和尚说。翠微于是下禅床,把清平带到竹园里,然后指着那些竹子对清平说:“这竿得恁么长,那竿得恁么短。”清平豁然有省。

所以陈抟说不空之境:“天者高且清矣,而有日月星辰焉;地者静且宁也,而有山川草木焉;人者虚且无也,而为仙焉。”如如自然,本来如是;法门同时也蕴含其中,便是高与清、静与宁、虚与无。“三者出虚而后成者也。一神变有千神形矣,一气化而九气和矣,故动者静为基,有者无为本”,这就是老子说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一正”,关键是“得一”,一者虚无清静,虚静者空无道一,而为“太一”。由此而生神变,而成气化,一切皆出无中生有的神变,一切皆归万法归一的气化,天地人三才由此大成大行,而成大自然、大自在。

《观空篇》最后一句是说抵达了这个究竟彻底境界的人:“斯亢龙回首之高真者也。”易经以乾道为根本,乾道以用九爻为根本,用九为“见群龙无首,吉”,到底什么是群龙无首呢?陈抟之说可谓妙得其真意,便是亢龙回首。乾卦第五爻飞龙在天之后紧接着便是第六爻亢龙有悔,妙就妙在这个悔字,就像人的后悔不都是来自往事、来自回首吗?所以亢龙有悔必要回首。回首地是什么?便是最初与初心,即是与本体最近的初爻潜龙勿用,马云说后悔创办了阿里巴巴,就颇有这个意思。如此首尾相接、圆通周流,而成生生不息,即是不空之境。亢龙有悔之后则紧接着是用九的群龙无首,用九乃一虚爻,其实是无这一爻的,而其根本意义也正是虚无,虚无即是真空。群龙无首而亢龙回首,便是真空不空,一而不二,乃成“神无方而易无体”而“生生之谓易”的易境。这就叫圆满,这就叫究竟,庄子言“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所以乃为高真。

最最妙的却不在这里,而是最究竟的境界是不空,最平凡的境界也是不空;最彻底的觉者所在的是不空之境,最庸常的凡夫所在的也是不空之境。这不空之境,对于圣凡了无差别,那么圣凡的差别究竟是在哪里?参!

禅宗讲“山河大地皆露法王身”、“天地万物皆是大善知识”、“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宇宙天地、万物万事、众生世间乃至我们的生活,这叫做道的“一手材料”。历代大德所言乃至佛圣所说,不过全都是二手材料。悟性越高的人,越善用一手材料,如庄子的“道在屎溺”;悟性越差的人,越迷恋二手材料,诸多对读书的推崇、对学问的敬仰,皆出自此种动机。我听过最霸气的话有两句,一句是古德所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王侯将相所能为”;一句便是六祖所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六祖不识字,所以最合禅宗旨意,最具祖师风范。这是一个大寓言,指向的便是善用一手材料。这个寓言所说,便是祖即道、道即祖,祖道、道祖尽在一手材料。故古德言:上上根器之人,一句佛号便可得往生;非要读遍藏经才能彻悟之人,往生已无指望。

这样的寓言何止禅宗有,易道何尝不是如此:“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伏羲画卦,正是观天地察万物而来,正是从一手材料得来。道为万物之源,万物为道之源。最深的玄机,就在这个寓言里。而羲王从一手材料里悟得与天地准的八卦之象,我们却只从一手材料里走出了鬼画符,这又是因为什么?再参!

天衣义怀禅师云:迷则迷于悟,悟则悟于迷。

电视剧《大秦帝国之崛起》中,秦昭襄王与战国四大名将之首的白起有一段关于兵法的对话:秦王来到白起家,见书架上一本兵书也无,感到非常惊奇:这样一位战神,竟然不看兵法的吗?问起,白起才从柜子里取出《孙子兵法》,然后说了这样一段话:“……当初看时,只觉得满眼皆是精粹,深感自身渺小粗浅……不是白起妄自尊大,年少时,白起便将这些兵书烂熟于心,只是怕会错其中之意,故将这些书简都藏了起来,力求身体力行,根据行兵征战之实情以应对,再比较这些书简,如此方能领会先人之真意。会其真意后,再将兵书藏起忘之,依旧视敌情应对破解。”

一手材料和二手材料的关系,已经都在这段话里了,便是不废二手,终归一手。也告诉我们,不只悟道如此,兵法也是如此,一切领域一切事无不是如此。只要想抵达封神的高度,靠的都是对一手材料的领悟和把握。所谓善用一手材料,便如用兵,哪里是你的疆场?生活;何处是你的征途?此生;什么是你的骏马长枪?身体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