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2008年8月刊王小立的那篇文章
08年8月?是《我在你身边》吧
1
那应该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但眼下的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确切的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眨了眨眼睛,视野所及之处只有大片大片的白。
用[白]来形容我眼前的这个世界,其实也不恰当,那毕竟是颜色的一种。而事实上,我身处的这个地方,应该是没有颜色的——它只是一整片无色透明的混沌。
没有景致。没有气味。没有声响。是这样的世界,我明明存在于其中,却又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一如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却又无法从这意识里找到自己。
思考上升到哲学辩论的层面,只会让我越发迷惑起来。犹如踏至沼泽的双足,看似触及地面,却在同时陷进了虚空。
——这里是哪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诸如此类的问题虽然矫情,但此时它们却像流水线的工程般,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以及最俗套的……
——我……是谁?
2
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那里什么也没有。
事实上不只是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身子,它们此时也都像是流进海洋的溪流般,被吞噬进这一整片虚无。我既看不到它们,也无法触碰它们。
但我却知道它们是确实存在着的,我甚至能感受到它们紧绷的肌肉下脉脉流动的血管。
一如我的记忆。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搞清楚我究竟是谁。我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的性别。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所知道的是,属于我的[过去],消失了。
是的,我用了[消失]这个词,因为我知道这同时指戴着[拥有],曾经拥有。
我不解这种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但确实,确实是有一些什么,它们一如我的身体四肢,看似不存在,却又能感知到某处正缓缓舒展开的能量。
——曾经拥有过的。
——非常非常重要的。
是……什么呢?
3
记忆犹如一片空白的写字板。突然被人劈劈啪啪那地键入了什么。我屏了息地看过去,似乎是个句子,但明晰于表面的却只有零碎的几个单字。
一个是[我]字。还有一个,是[你]字。
而剩余更多的,则像是被油纸蒙了大半,只能自边缘看到一点隐约的轮廓。
单凭两个字的线索,显然无法拼凑出什么具体的内容。但我却依旧止不住地将它们反复拿出来念诵。这种做法有些好笑,也很单调。但我却无法将其停止。它们存在于我的脑,像是烙下后被风干的什么印记,表面残损,同时却又稳固犹如已历经了几百万年。
“我……你……”我喃喃着。过了一会又将顺序变换成了“你……我……”
事实上依着怎样的顺序排列也只是毫无意义,但我念着它们的时候,体内便仿佛催生出了一股力量,这力量既熟悉,又遥远。同时又无比巨大的,让我不得不继续将它们反复地念下去。
比起记忆消失的不安。存在于我心间,更多的,却是无法将这句话拼凑回来的不安。
我想,那一定是我整个记忆里,最不可以、也最不应该被遗忘的什么存在。
4
我看到了那张脸。
或许是应了时间的流逝,也可能是缘于先前莫名羞愧的催化。那些寥白于我脑海中的所在,此刻,终于浮现出更多的痕迹。
我于是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目测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头发留了很长,被扎成乱糟糟的马尾甩在肩膀后面,前面的刘海则稀稀拉拉地从额头一直盖到了鼻尖。这样也就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按着那一条条从脸颊沿至嘴角的泪痕,也可以估摸出那里是一个怎样的状态。
她就这样低头立于我的回忆,身上的睡裙宽大犹如麻袋,囫囵将她的整个身线吞咽了进去。只能隐约看到肩膀因哭泣而带出的抽搐。
我不清楚她是谁。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哭。但这场景如此熟悉,它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冰雪里摇曳出的火苗。我还未来得及为这光亮而雀跃,就率先被它烫出了揪心的痛。
揪心的痛。
要如何去定义一种感觉。愕然?悲伤?无奈?惊异?抑或更多的什么。在眼前女孩出现后的某个瞬间里,这些情感就如海洋里数量庞大的迁移鱼群,它们以密集的姿态穿过我的身,突如其来,却又仿佛是理所当然地。最终只在水面余留下无数朵细小的旋涡。
“你……是谁。”我在心里朝她问过去。
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5
这个世界里,应该是没有[时间]这个概念的。我曾经这样认为。
而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时间]是一直存在着的,最开始的时候它像放置于冰箱上格的牛油,被冻结成了凝固的块。直到那个女孩出现,它才得以重新融化流动了起来。
从最开始的7、8岁,到之后的12、3岁,然后是16,7岁,以至于眼下的20岁出头,我确实在眼前女孩的身上,看到了时间的流逝。
马尾变成了短发,再是烫卷。
睡衣变成了校服,再是套装。
而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有一张瘦削的脸,肤色苍白。眸子软而漆黑,像是被炙夏里融化的柏油路面。
并不是多么好看的面孔。却又熟悉亲切得得让我无法将视线移开。那一定是我曾经注视过无数次的脸庞——我想。
是我自己的吗?抑或是别人?
属于我的过去里……会有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吗?
6
有什么自回忆里露出了端倪。
犹如极短的线头。我明明知道它的存在,却又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它扯得更长。这种感觉叫人十分难受。而当我的视线对上眼前的女孩的脸时,便越是心神不宁起来。
眼下的她,看起来已将近23、4岁的样子。样子却始终没有过多的变化,苍白的肤色、漆黑的眸子,乃至于脸上的表情——虽然长大成人的她,已不会如年幼时哭得肩膀抽搐,但却始终没能褪下眉眼间的忧伤。
那似乎是一张……永远也无法快乐的脸。
为什么不笑呢?
我动了动嘴,想对她说些什么。即使这个世界不存在声音,但我却相信她能听见我所说的话。
我甚至直觉她会因此露出笑容。
可是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或许应该改成,我忘了自己能说什么。
7
那个句子。那个或许能让她展露出笑脸的,很重要很重要的句子。
但我忘了。
[她]
0
那句话。他对我说过三次。
我以为我一次也没有相信。
1
我不相信他。
这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如果一个人从小就被自己父母所抛弃,从小就认定了[自己是被嫌弃的孩子]的话,那么,她会成长成如今这般扭曲的人,套用一句课本上的话来说,那也是非常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的罢。
我不相信他。就像我不相信这个世界。
从小我所能接触的大人,除了[周院长]、[梁大爷]、[黄阿姨]之外。就只有附近的那些总是拖着小孩在街上溜嗒的中年大妈。
她们总是带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看着我。却会在转头的瞬间朝她们的孩子做出“再不听话就让你跟她一样进孤儿院。”的恐吓。
我于是知道。[孤儿院]这个词,并不仅仅是名词。更多时候,它还是一个形容词。
被人讨厌。被人嫌恶。被人抛弃——是这样的意思。
而我,就是在这个词境里长大的孩子。
2
我是7岁那年第一次遇见他的。
那一年我刚刚意识到[孤儿院]所指带的涵义,这三个字带出的冷酷意味,犹如脖颈间的的重锁,在我还未懂得去习惯之前,满心想的,都是逃离。
7岁的某个深夜,我终于逃了出去。
穿着睡衣。光着脚丫。没有钱。没有朋友。除了怀抱着一个[不想呆在里面]的念头,我几乎一无所有。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晃到了黎明时分,终于在又累又饿更多的是惶恐下,将自己缩进某个门口哭了起来。
然后,在吱嘎的开门声里,我看到他从我身旁的门里探出了脑袋。大概是因为刚刚睡醒,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朦胧,但很快又像是被吓到似的睁圆了一圈。
然后他将门拉开,走了出来,从门旁边挂着的小箱子里变戏法一般地拿出了两瓶牛奶。朝我看看。将其中一瓶递了给我。
“别哭了。”他说。
他说完便朝我说了那句话。
那是他第一次朝我说那句话。但我并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所知道的,只有那瓶被封在胖嘟嘟的瓶子里,乳白色的牛奶。
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牛奶。
3
后来我知道他比我大两年。刚搬来这条街道没有多久。而他家距离孤儿院不过百米的距离。我在那个深夜里,赤脚所踏过的漫漫长路,最终也不过是兜了个大圈。
这些都是后来他告诉我的。在我被重新送回孤儿园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两年后我被同街的一户人家收养,离他家的距离便又更近了一些。有时他会特地将他家的牛奶省下一瓶给我。而这个习惯就这样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了我们高中毕业。
是的,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上的同一所的学校——距离我们居住的街道最近的那所民办学校。
从小学到高中都可以直升,所以我想,这也算不上是缘分。
而他比我早两年毕业,考进了就近的某所大学。他希望我能继续做他的学妹。但我没有。我急于拥有自己的生活,高中一毕业便应聘进了某家公司,匆匆忙忙端起社会人士的姿态。
我并不相信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什么[命运的羁绊]。所以一年后,当我在公司的电梯里再度重遇他的时候,确实感到了不小的震惊。
而这依旧和[命运的羁绊]毫无关系。
“我知道你在这里工作。”他的口吻轻描淡写“所以我才选择来这里啊。”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我不是说过嘛——”他顿了顿,朝我说出了那句话。
那是他第二次对我说[那句话]。
他说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声线。这让他的声音听来带了一点可爱的低哑。就像一个随口的玩笑。
——我以为这不过是个玩笑。
4
半年后他升职进了主管的级别。从此不再需要像我们一样,时常就加班到晚上的8,9点。但他却依旧会在我加班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多呆上3、4个小时,等我一起回家。
久而久之,便也开始有女伴摆出一脸高中女生的暧昧朝我问出[××是不是喜欢你哦?]之类的八卦。而我的回应则永远是千篇一律的[不知道]。
有些东西,知道了,就会想去相信。而相信了,就会受到伤害。
所以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我还是知道了。在我22岁的某一天。
那是个和平时并没有更多不同的夜晚。我和他走在加完班的路上。路灯沿着街亮到了尽头,走过的时候偶而会听见昆虫翅膀撞击在灯泡上所发出的滋滋声。这响声很微弱,覆盖于他的声音下仿似不曾存在。
那是他第三次朝我说出那句话。然后他顿了顿,将那个一直以来所被我逃避知道的什么,告诉了我。
“我喜欢你。”
“一直都很喜欢。”他说。他的声音因了四周的静籁而显得异常清晰。
但我依旧没有相信。无论是[那句话],还是所谓的[喜欢]。对我来说,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使现在如何的美妙,最终的归宿也只是被遗忘在记忆以外的荒野。
既不相信。也不想相信。
5
那场巨大的灾难,是在我拒绝了他的表白后的半个月发生的。
那个晚上之后,我曾以为我们会就此形同陌路——但事实上,并没有。
“才没有那么轻易放弃。”第二天见到他他依旧和以往一样,摆着一幅轻描淡写的姿态,却做着没心没肺的发言。
我承认当时我是有一些感动的。但是眼下,我却无比地宁愿他会选择[放弃]。
是的,如果[放弃]的话,至少就不会像刚才那样,为了保护我而被蜂拥的人群挤得狠狠撞到墙角——伴随着那很响的一声[咚]所传进我耳边的,是源自大地深处沉重的轰鸣,更多的是身边人群尖叫的声音、衣物摩擦的声音、鞋根踢踏的声音,头顶天花板崩裂的声音。
地震的声音。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扑面涌来,最终汇聚成惨白色的浪,以巨大的绝望,将这座17层的写字楼以及一切的理智、光鲜、高高在上的存在,在瞬间扑灭成渺小的点。
“不要发呆呀!”他捂了捂先前被撞到的头,然后伸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拨开我身边不断撞过来的人群。 “快点跟上来!!”
他的手大而温暖。带着些湿润的质感,是汗吧。我想。
整个过程有如造梦,直到他拉着我跑到楼外的平地上休息了好几秒后,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和他都平安脱险了。
“……谢谢啊。”惊魂未定地,我朝他看过去。
“嗯?”他似乎有些发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么客套干什么……我不是说过嘛……”
——我不是说过嘛……
这是他说那句话之前,惯用的开头。
我以为,这会是我第四次听到他说那句话。
但是我没有。
他的肩撞到我的手臂,连带着他的整个人。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以一张纸的姿态软软的滑落在地面。
在我右手的掌心里,是大团暗红的湿润,犹如雨天里盛放的花。
——我曾以为那只是汗。
话末的省略号在空白中以无尽的姿态延绵下去。
6
那句话。他对我说过三次。
我以为我一次也没有相信。
而[我以为]的意思,通常是[我错了]。
[终?他们]
已经有将近30年了,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有时候她回忆起30年前的那场灾难,常常会觉得恍惚。“就像一场梦呢——”她总是一边伸手抚平他额前翘前起的头发。一边笑着对他说。
如今的她变得很爱笑,她笑时眼睛会像他般弯出软软的弧。这就让她想起他,想起他在那个寂凉的清晨里,在那个空荡的电梯间,在那个宁静的星夜下,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对她笑。他的眼弯出软软的弧,原本聚集在瞳中的光被这笑意挤出来,就这样照亮了她的心——她相信他。
那是她历经了自己的半个人生,才终于换来的[相信]。
无论他会不会再醒来,无论他会不会再记起。在他因严重脑震荡而变成植物人的这些年,乃至往后更多的时光里。她都,不会让他辜负她对于他的这份信任。
所以。
所以啊。
“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