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大师,一半是疯子,章太炎为何疯癫好骂?有一个不可控因素

已故老作家孙犁说,近世以来文化名人,为数甚众,流品脚色甚杂,忽起忽落者多,根基牢固者少,求如章太炎之人品学问,几乎寥若星辰。我很赞同这话。 有关章太炎的邮票 只是,如今的人们,很多人恶捧什么鬼「 ”国学”,以此兜售名利,学问之道成了生意揩油之场,章氏难免其难,也被拎着「 ”大师”来「 ”大师”去营销,我私心总以为是不当的。 我们的民众心理,也总爱把历史名人打造为完美人物,于是就有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者穿梭其间,期引人作仰望之状。导致我们当下网上看到的章太炎,几乎就是大师与狂徒、神人与疯子的分裂体。这样的章太炎,不是章太炎,更不是后世读者推重章先生之正法。 苏州锦帆路周边景象——晚年章太炎在此定居,直到病逝 虽然,必须承认,章太炎的著作,曾让我大受惊吓。很长一段时间,我之唯章是从,有时到了盲从的程度。甚至到了今天,我都偏执以为,他的《訄书》,与钱钟书的《管锥编》,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史世界的两大藏山。 搞古典文史的朋友,可能少有同意我的看法的,我也没打算说服他们。阅读,本身就是为己之学,用心得失之际,甘苦自知,多说无益。只是,读他的书,我屡屡自责,一门功课,倘在幼年打不下基础,是只能老大伤悲的。我很怕自己到七老八十时候,还是落到什么都看不大清楚的结局,所以希望加倍读书。 章太炎,1869—1936,浙江余杭人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说,章太炎固然是了不起的,但他真的不是什么完美人物。他学问太好,同时也一身臭毛病。 晚清,革命大起,天下骚动。章太炎在当时,不仅只是江浙文化界清流的盟主,实际还是职业革命家。 和一些人本是屠沽负贩,被逼无奈,起而革命不同,他本是学者,出身浙江余杭儒学世家,自小读经学。23岁时,受德清大学者即俞平伯曾祖俞曲园教,从诂经精舍肄业。这是章太炎真正做学问之始。可以预见,如果不是时局的影响,国家破败的 *** ,他完全应该一生都在书斋中安静过此一生。 后来,排满运动兴起,他认为说,「 ”顾念文学微渺,或不足以振民志,宜更求其远者”,觉得专搞学问无法拯救家国危亡,他要学偶像顾炎武,遂起而为革命人物,并不其然中长期身负江浙派系领袖之位之责。他是中华民国的元勋,是学术与政治的声望兼而有之。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被时人目为「 ”国士”。什么是「 ”国士”?依太史公司马迁的说法,所谓「 ”国士”,是「 ”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苏州俞樾故居「 ”曲园”入口.2019.6.4日摄 显然,国士之风,不是恃勇逞力之蛮人,而是在风云激矢的国难当头之中,能以天下为己任,奋不顾身,志行名显。从这一个标准看,他肯定还是称得上的。 因此,在上世纪前上半叶,在知识分子纷纷然参与反满革命的汹汹群体中,他实有一种特殊的代表性。 章太炎夫人汤国梨,1883—1980,生于浙江乌镇平民之家 可老实说,他之搞革命,纯是秀才造反,是书生从政,本身就是一种错位。所以,名气虽大、地位虽尊、德誉虽高,可我们阅读同盟会史,就会发现,他并没有作成多少惊天动地的实绩出来,聒噪倒是不少——虽然说,他到底是大文人、顶级学者,我们看《章太炎诗文选注》二册,也会看到,他连聒噪文字,都是作得极漂亮的。 文人搞政治,总多不切实际,爱幻想。他也是这样。他不贪财,不爱权,民国成立,如果需要,再不济搬个部长当当是轻而易举的,但他不要。他恃气,又好名,混政圈,不免幼稚,甚至脑子可说也不大清楚。可以说,他是个革命家,但不是老学究、老政客式的人物。他甚至很乐于当一个风头很健的俗人,不自炫,不装逼,直愣愣, *** 裸。这也是他神经病的一面,也是很可爱的一面。 章太炎及其弟子们——他几乎是民国京圈诸大学文史名教授们的***同老师 近年来,读他文集,从《国故论衡》到《訄书》,到《齐物论释》,总觉他的完全靠着一腔热血在做事,在说话——尽管读他的书,确实难深入进去,文字佶屈聱牙,理解异常吃力。他真是一个异常情绪化的人,有点老顽童式的孩子气,就连谈论学问,虽面面俱到,但也不客观,个人好恶特别明显,其实并不冷静。 那些厚重而典雅的文字,所掩盖下来的,依然是一颗很真诚、很冲动的心。自少即老,没有改色易容。所以,我总觉得他就是个空话大王,但对他讨厌不起来。 再严格地评估起来,在当时波谲云诡的政局中,他似乎也是没啥特操的,与梁启超很像,言行、态度屡屡翻云覆雨,让人摸不着头脑。 苏州国学讲习所时期的章太炎 在他那里,袁世凯固然是得痛骂,孙中山也是痛砭的;他甚至还依附过军阀孙传芳,赞美过吴佩孚,连黑社会大佬杜月笙也巴结,后来蒋介石上台,他还经常发表通电发表自己的「 ”高明”看法。他是一团矛盾:洁身自好,讲求气节,同时不甘落寞,自以为是,好为人师,大话狠话张口就来。他真是很迷糊的这么一个革命家、大学者。 是以,他的早期门生周作人,脾性那么温和一人,都要公开「 ”谢本师”,意思就是气不过,要与糊涂蛋老师断绝关系。另一个著名弟子鲁迅,自日本返国后,也与他没啥来往,可死前最后一篇怀人文章又是写他的。这些高足是鄙薄他么,从那些留下的文字记录看,显然又不是。我的揣测,态度大体是惋惜,同时又明白那么顽固己见的人,劝也没用,道又不同,干脆敬而远之,视而不见心不堵。 公平地讲,搞革命,章太炎成就也大。但他主要贡献,还是在办报,还是在宣传,还是在鼓吹,还是在文章,还是在理论方面。真的实务,他还是不擅长的。比如,袁世凯时期,他也是出任过东三省筹边使这样的官位的,他还真自信可以「 ”澄清天下”,屁颠颠跑去「 ”兴办实业”,结果空话文章写了一堆,愣是啥正经事没干成,只好灰溜溜辞职不干了。 甚至,他经常莫名其妙搅局,好心办坏事。不仅清政府为搞不定他而烦恼,其实孙文、黄兴、宋教仁包括蔡元培等革命党同志,也多拿他没办法。 他在后世名声之所以那么大,不仅在于他搞革命,做大学问,还因为他好骂,十足像个疯子,很传奇色彩,给足了我等好事者噱头。 与高足湖北黄侃 现在人,当然包括我在内,无力读深度稍有的书,穷斯滥矣,就不免津津乐道于无聊的八卦。章太炎的形象,恰好合适,是以屡屡腾于人口,加上一些人的编造、改窜,面目全非。我觉得在有关章太炎的所有事情中,这是最为遗憾的事情。 因为,章太炎的「 ”精华”,在于其著述。对他这些生平琐事的八卦化处理,不但无助于厘清他的「 ”真面目”,实际也更让他的思想蒙尘,是以一种滑稽的方式恶搞和消费。表面上,他的另名得以张扬,可实际上是被置换了重点,更远离了真实,然后被束之高阁了。 现在人口中的章太炎,甚至只剩下了一个「 ”好骂”的符号,莫名其妙,疯疯癫癫。但是,一些朋友也许不知道的是,他不是天性就好骂,他更多时候是非常严肃的。而且,即便好骂,也绝非仅仅个性偏执使然,或只是国事颓靡 *** 所致,更为重要的,是他脑子有病,是不大可控。 是的,不是开玩笑消遣,他确实有病,很多情绪根本无法自制。从一些传记资料看,他幼年起就患有他自称的「 ”眩厥症”,从症状看当是一种严重的脑神经疾病。我觉得这是理解他言行、文章时很需要注意的一个面点——这一点,就跟我们读另一位文史大家杨联升时,需要注意的道理如出一辙,因为杨联升后半生也一直为同类病困扰,让一些不明所以的人不愉快。 这种病,表现症状为性情激动、灵敏、 *** 感强,不影响读书作文,但是无法长时间静坐。 我大胆猜想,正是这样的病症一生随身,不仅影响到了章太炎的性格、言行,也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他的人生。 章太炎生的早,1869年的人,他不是生来就反满的。年幼时,也曾乖乖准备走科举当官之途。但是,还只是参加「 ”童子试”时,就因为这个病中途退场。所以,只大他一岁的浙江同志蔡元培,能中举考中进士入翰林,他论「 ”学历”,啥都不是,只能去「 ”诂经精舍”这样的的私人作坊学堂用功。 才华横溢但无法取得功名,前途被无端截断,与他后来选择反满,必然也是有心理动机上的联系的。再后来,深究一点,他以疯癫颠闻名,以好骂著称,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兴奋易怒,有时慷慨激昂,有时悲观颓废,甚至文章风格的锋芒毕露,有一种怪异之色,都必和此病理相关吧。 是以,我总觉得,后人总以为他狂,多少是有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吧。只听八卦,不翻阅他的书,就只会想到性格层面,而不可能省察到这一点生理因素吧。只不过,理出这样一个真切无隐的章太炎,不是要排击他。相反,他的真实与人性化,只会更让人尊敬而感亲切的,并不会因此而掩盖了他的光辉。 再说远一点,人生泡幻,谁不其然,他能让人铭记至今,他的那些著作依然还是畅销书,时间本身就是在自动加持,证明他的特殊意义。他那些名山事业的文字,本身都是走出黑暗的灯火,就凭这一点,他永远都不会是「 ”网红”式的、浪得虚名的、喧嚣一时然后归于灭迹的枯朽人物。 他至今,还是一个身躯大部分尚深藏在冰山下的人物。是以,暂时只能瞎谈几句。等有时间时,有谁慈悲给我发稿费时,虽卑之无甚高论,我也不惧嘲骂,想更深入写写他。 苏州归来,几句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