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作品走出地坑院

走出地坑院

对于地坑式窑洞,我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

这种地下窑洞,既保持着北方传统四合院的格局,又具有陕北窑洞凿岩而居的特点,它融合了两者的优点,便形成了舒适的地下庭院——地坑院。

如果说北京的四合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天圆地方”的哲学思想,陕北的窑洞是“天人合一”观念的产物,那么坐落在中原黄土高原地带的地坑院又隐含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思考?它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地位和意义又是什么呢?

车子翻过了一道山梁,又闪过了一个峁岭,条条沟壑在高原上纵横交错,顺着坡势向远处绵延起伏。走了好半天,也难得遇见一两个行人,给这旷远的黄土高原凭添了些寂寥。2012年的初春,我们要去探寻的地方便是河南省陕县庙上村的地坑院。

眼前的庙上村一大片空旷,树木掩映间,只依稀听到人言碎语,却不见村舍房屋。循声我朝下望去,脚下就是一个地坑院。原来这是从平地凿坑向下,挖一个方形大坑,作为院子。然后在坑的四面墙壁上挖洞而成。每面墙多则三孔窑洞,少则一孔。站在上面看,是一个地坑,也是一个天井,所以地坑院也叫天井窑院。

眼前一条曲坡小径,正是进出地坑院的通道。这是一条用砖石铺成的小石阶,我顺坡往下走去,过了一道院门,便来到了地坑院。午后的阳光煦暖而不张扬,虽是正午做饭时间,但却很少听到人声,周围一片静谧,静谧的如一方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我环视四周,每孔窑都有两三个窗户,门窗的装饰古朴典雅,木头做成的窗格,贴着窗花,门的下边画着各种图案。听同行的人讲,这几眼窑的居住都是很有讲究的。按人口的辈份和用途,依照传统的八卦方位,有主窑、客窑、厨窑、茅厕窑等。面南的窑洞为上,和中国官衔建筑面向是一致的,这是长辈的居室。东厢窑为厨房、库房,西厢为儿孙辈的住房,南面的上孔为门道、水窖,下孔为厕所和牲口圈,整体看来,就是一个四合院的布局。这样,同一个院内,数孔窑洞,可住上几代人。朴实无华的地坑院,体现了中国封建制度的家庭礼制与尊卑关系,承载着许多儒家的文化气息。

地坑院凹在下面,那生活排水如何解决呢?听旁边一个人给我解释,地面上排水,就是在地坑院的上部边沿砌起一米左右的墙,叫拦马墙,可防止雨水灌入,也可防人畜失足落入院内。而院子内的雨水,则是在院内四周走道的中间,向下挖一个浅坑,再在偏角挖一个窑井,让雨水排进去,慢慢渗入地下,还可供牲畜饮用。人的饮水,则是在门洞窑旁挖一个侧窑,向下打井取水。也或者利用通道将地面上的雨水引入用胶泥钉过的蓄水窑。这种完整自足的排水系统,在这干旱的黄土高原上解决了人们的生命之源,在建筑上不能不说它的巧妙与智慧了。

简单而古朴的家什,在窑洞里静默着。每个窑洞一进门靠窗的一边是用土坯垒成的土炕,上面铺着粗布床单,油漆的木箱和柜子上,漆印的花有些暗淡剥落……穿梭在五个独立而相通的地坑院中,大致相同的结构,差不多的生活家什,身处其中,犹能想象当年人们在其中劳作生活的情景。

晨曦微露,公鸡开始了第一声啼叫,这小小的一方地坑院也渐次有了响动: “吱呀”的开门声,“唰唰”的扫地声,“噗噗——”的烧火声音,“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啊,太阳都晒着屁股了!”大人提起高八度的嗓门喊着还在赖床的孩子的声音……然而在这个时候,站在院子里是根本看不见太阳的,能看到的永远都是那四四方方的一块天空。村子的上空,袅袅升起一缕缕淡淡的炊烟,晕染着稀疏的树木与沉静的旭日,给这村子凭添了许多生动。

早饭毕,人们把牛牵出了窑洞,架子车紧跟在后面,顺着地道,走出窑院,继续在他们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地上耕耘着希望。等到傍晚,收晌了,村子里也在暂时的喧嚣渐渐归于静谧。就这样,黄土高原土窑里的人们与黄土相依相偎,白天,他们在土地上辛勤地耕耘着生着活着的希冀;晚上,又在大地的深处安享着一份恬静。

忙碌了多半年,最让人惬意的日子莫过于冬日的蛰伏了。没了农事的繁忙,家人在温暖的地窑中守着时光。就是有太阳的时候,人们也懒得走出窑院到上面晒晒。搬把椅子,在四四方方的窑院中,撵着太阳,早上靠在西墙根儿,晌午一过就又搬到东墙根儿晒暖。一天天,一年年地过来。这片黄土高原上的人们就这样守着土地,守望着田园,顺应着天命,企盼着年年能风调雨顺。

对于土地,人们始终是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态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风来雨去,日晒汗浸,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一户人家,只要一个人或几个人,再加上一头牛,就可从春耕到夏忙再到秋收。人们守着这片土地,不管贫瘠还是肥沃,从不抱怨,从未离开,一路走来,生生不息。就这样,农耕生活从时光中一天天地从容走来,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一部辉煌的中华民族的农耕文明。

杂物窑里,挂着几把锈迹斑驳的锄头和镰刀,两三辆破旧的纺车上还挂着线头,一架佝偻着身躯的织布机,半匹棉布在凌乱地挂着。再朝后面走,是屯粮的地方,几张竹席围成的一个圆圆却空荡荡的粮囤,旁边是一字摆放的几个大小不一的量斗……

这些曾经焕发过生命活力的农具器物,而今,被置放在这里,只来供游人参观了。只是,有些人来到这里,大多只会用充满疑问与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它们。在日益浮躁的今天,这些传统农事已距离都市生活很远了。

如此院落,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寻常日子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春种秋收,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繁衍生息等等,有此一院足矣。这凹在地下的窑洞,一个个聚集起来,就是一个地坑院村子了。广则星罗棋布,蔚为壮观;小则曲径通幽,一院一个世界。

我走进一间间的地坑院,看着这种古拙、朴实、深厚的建筑,抚摸着刻满岁月褶皱的黄土塬壁,这一孔孔窑洞,就如历史老人那深邃的目光,沉默不语。先秦时的《击壤歌》中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描述了这样乡村闾间人们的农耕生活。谁知这首歌,一唱就是几千年,恰如一部厚重磅礴的歌诀从远古吟咏而来。它总是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深深植根于黄土之中,给生着活着的人们以持久的温暖与力量。

行走在地坑院中,穿过一个个地道,又走过一间间窑洞,我感到一阵阵寒意袭来。初春的窑院中,微暖的阳光是穿透不了这一方厚实的黄土的。

庙上村的地坑院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地坑院长期存在并被延续使用至今,这不能不让人为之感叹。这其中也自有它的道理,比如它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即有防风隔音冬暖夏凉的功效,又经久耐用抗压防震;黄土高原是旱塬,地下水位一般都在百米以下,当地居民便将雨水收入水窖作为人畜饮水的水,这是面对恶劣自然环境的一种生存方式;更为重要的考虑是为了避难,当时社会动乱不安,地坑院则成了一种更为隐蔽的居住方式。

自然环境与社会因素迫使人们如此智慧地生活图存。就连上个世纪一位叫鲁道夫斯基的法国人考察了陕县的地坑院后,在他的《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一书中,也称地坑院为人间奇迹,称这种窑洞式建筑是“大胆的创作,洗练的手法,抽象的语言,严密的造型。”地坑院,成了中华民族漫长发展史中刻在黄土大地上的一个深深的印记。

地坑院就这样静静地凹在黄土高原上。黄土高原土质结构十分紧密,这不仅为中华民族的繁衍发展提供了种植农作物的丰厚土壤,还解决了农耕人民的居住问题。陕县有东凡塬、张村塬和张汴塬三大塬区,并且在此周围还发现了一些仰韶文化遗址。而仰韶文化时期,正是人类穴居文化的成熟阶段。从古代的文献记载中,我们也可以寻找到窑洞地坑院的渊源。《黄帝内经素问》中记载:“往古之人居禽兽之间,动作以避寒,阴居以避暑。”《易·系辞》中记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辞过篇》也记载:“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 由此可以看出,陕县的地坑院,无疑是人类穴居文明时代的延续。

在窑洞里呆得久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里未免太沉寂了些,沉寂得总让人觉得缺少了点什么。窑洞里,除了一两方小小的窗户,其他全是厚厚的土壁了,视觉与听觉就被土壁生硬地隔断了。有些剥落的墙壁仿若神秘的目光,让人瞬间跌落到一个深邃的遥远。穹窿似的窑顶从上面紧逼而下,令人压抑甚至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急忙出了窑洞,我抬头望望上方,也只能望见小小的一方天空,这方多少年来一成不变的天空。我的目光试图能看到更远更蓝的天空,可是院子上方边沿的拦马墙无情地切断了我的视线。我有一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很强烈的。

在这一方小小的地坑院,人们聚族而居,男耕女织,吃苦耐劳,精耕细作,自给自足,自得其乐。这样的农耕生活,使人们的目光整天囿于头顶那么一小片的天空,春夏秋冬中只关注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收成,渐渐满足于——“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存需要。然而,这种农耕生活长期积淀在人们思想意识深处的狭隘、保守等特质,无形地禁锢了人们的思想,也局限着他们的眼界。

想起地坑院严谨的布局,精巧的构思,隐秘的地形,这些无一自觉不自觉地体现了他们思想深处内敛保守意识的根深蒂固。可以这样说,地坑院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是一种农耕文化内敛思想发展到极致的表现,这在历史的发展中渐渐无形禁锢了人们前进的脚步。

连在一起的五个地坑院犹如迷宫一样,我们穿梭其中,半天才找到出口。霎时,眼前豁然开朗。放眼眺望,远处的高塬紧依着天边不断向远处蔓延,春风轻拂,田野里到处弥漫着初春的气息,驱散了刚才在窑院里的寒意。

走出地坑院,沿着村子北边的小路往回拐,路两旁有十几个地坑院,但大多都已被废弃了。有一家地坑院已经成为圈养牲畜的院子了。站在拦马墙边,望着院子一棵几乎要枯死的树桩上还系着一头牛。那头牛一听到上面的响动,就抬起头来朝上面望了望,目光里似乎流露出更多的落寞,随之又昂起头朝天空“哞——”地长叫了几声。

荒乱的杂草疯长着,斑驳的墙皮早已剥落,倒坍的窗棂,还依然在坚持着往昔生活的痕迹。这些地坑院,建筑艺术里的鲜活标本,在时间的长河中,就这样渐渐被风化、遗弃,直至消失。

听朋友说,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庙上村所有的村民还安居于此,终老于此。随着两三户人家搬出地坑院以后,整个村庄就开始“蠢蠢欲动”了。终于在上世纪末,形成了搬离高潮,如今仍然居住在地坑院里的,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和无力在地上建造新房子的人了。

尤其是年轻人,电视网络的普及,使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们大多都不愿意住地坑院,说每天一到下午整个院内都感觉灰暗暗的,手机网络信号不好,通风也很差。就连买的拖拉机和汽车,都无法开进地坑院内,非常不方便。如果住着地坑院,将来娶媳妇都是非常困难的了。那现在陕县的地坑院每年消失的多吧?当然了,现在在整个陕县境内,每年都有数百个这样的院落正在逐渐消失。朋友感叹道。

黄河孕育了华夏文明,而地坑院则是黄河两岸先民们繁衍生息的温床。如今,这种内敛保守的生活方式,在现代文明的强大冲击下,正在面临着尴尬的生存挣扎。这也恐怕是历史发展的一种必然了。想到此,心头的遗憾在不经意间已渐行渐远。

路过一家还不算破败的地坑院子,我们正揣测着这里有没有人住的时候,这时,从窑洞里走出一个有二十多岁的姑娘,她或许是听到了响动,才推开门出来看看的。她朝上瞟了我们几眼,便转过身进窑,随手关住了门。或许是她早已习以为常了,这里经常来人参观地坑院了。也或许是她根本不屑于顾头顶上面的这个世界了。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个姑娘祝福着。

向北望去,是一座座矗立在地面上的砖瓦房子。这些就是搬出地坑院的人家。几个孩子正在骑着自行车在追逐玩耍着,有几个老人靠着墙根儿吸着旱烟正在聊天晒太阳呢。村子西边角落的水池旁,有两个中年妇女正在洗着衣服。正说着,几辆小车缓缓驶进村子的巷道,后面扬起了一阵烟尘。两个妇女回头看了看,不知又嘟囔着什么,目光中流露出更多的则是羡慕的神情。

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村子应该有的景象。出了门,与邻居招呼问个好,即使有时做饭的时候偶尔缺盐少醋的,只要朝院墙那边招呼一声,都会有人来“救急”的。农闲时,饭后茶余,几个妇女们坐在门墩上纳着鞋垫子,说笑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这所有的一切就如村子的一翕一张的气息,让村子充满着生气,村子也焕发着鲜活的生命力。

地坑院是黄土高原地域独具特色的一种民居,也是人类穴居发展演变中的实物见证,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农耕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曾经推动过历史的进程,它昭示着人们在自然灾难面前的一种自我保护和智慧的生存,可以说,没有古老的保守就没有开放的未来。

今天,面对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与冲击,古老的地坑院发生的沧桑巨变,渐渐离我们而去,这是必然的历史趋势。而现在抢救保护地坑院,是有其重要的意义的,是对古老文明的一种纪念,更是对未来文明的一种召唤,

走出地坑院,是一种勇气,它不仅是一种形体上的空间转移和视野上的自我拓展,更是一种意识上的自我解放。走出了地坑院,人们的生活视线才不会长期囿于一个自我封闭的狭小空间里,才会真正与整个大地的脉搏一起跳动,真切地感受着时代的气息,与时代的发展同步。

走在地坑院地上面,我们走在了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心头那份压抑窒息的感觉早已消散得无影踪了。

我们驱车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