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张爱玲小说中娇蕊这个人物

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娇蕊

小时候看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不明所以;后来再看,大抵只是笼统的感觉到那种惆怅与无奈——娇蕊大概是太热烈了,叫太年轻的男孩子不敢逼视;再后来,就有了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看了电影,再看回小说,终于开始喜欢娇蕊,开始真正了解这个女人的美丽与哀愁,而与此同时,也开始看到自己内心最最丑陋的一面。

关锦鹏大概是我的记忆中最会拍女人,最会拍风情万种的女人的导演之一。之前他就已经拍过如花,拍过阮玲玉,后来他还拍了蓝宇,拍了王琦瑶。他喜欢拍映照在镜子里流露着淡淡哀愁的女人的表情,喜欢拍倒影在青石砖上的雨水里萧瑟的树干和冷冷的阳光。他电影里的女人总是百转千回,柔情万缕。要不是他自己承认,可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

红玫瑰的故事其实是从娇蕊身上那件纹布浴衣开始的,不过第一次见到振保的时候,她已经是士洪的妻子,掩映在丈夫的身后,娇俏无比,有流转的情欲在灵动的眼眸中闪烁。关锦鹏大概是太喜欢《红玫瑰与白玫瑰》这个小说了,所以文中的很多细节,很多人物内心细微的变化也一概不舍得删去:龙头里一寸寸活着的一扭一扭流下来的水;浴室里成团飘逐,牵牵绊绊如同鬼影子的女人发丝;肥皂沫子溅在手上紧缩起来像有张嘴在吸的感觉。这些活生生的文字竟然被他翻译似的通过各种手段成了流动的影像——一个男人正在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为了弥补这其中的误差,他甚至不惜任性地直接把文字写在银幕上。这并没有关系,因为艺术家都是任性的。

娇蕊也是一个艺术家,她是一个生活的艺术家,她说:“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她也非常任性,她说:“我就爱犯法!”为什么不呢?生命如此荒芜,不如跳舞!

于是,在深秋黄昏的阳台上,笼罩着雨后淡淡的寒意,一抹流光漠然的审视着这对痴男怨女。那女人一径快乐的哀伤着,用最平淡的口吻向男人叙述着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的年轻岁月,青春正在那鱼尾纹若隐若现的眼底悄然逝去,而哀愁却在娇艳欲滴的红唇边肆意的弥漫。就像她手中的那杯清茶,那茶色才刚刚蔓延开来,可是留在手中的余温却已经渐行渐远。男人的脸上则是迷醉的神色。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说:“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那有没有空的房间招租啊?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瞧我的吧!”这正是成年人的爱情开始的时刻。

然后呢?然后是成年人小心的试探和脆弱的防备,是欲拒还迎,是欲擒故纵,当然,他们最终还是相爱了!Happy Togther。快乐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就是很快乐吗?随着“心居落成”,那恋爱中的女人大概觉得那快乐的感觉永远不会消失,而男人呢?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而振保留下的是过度满足之后无尽的空虚。

陈冲饰演的娇蕊很精彩,当年她凭这个角色拿到金马影后真是当之无愧。那种婴儿头脑和成熟身体结合的性感,正是男人最怕也是最爱的。甚至赵文瑄在跟她对戏的时候流露出的那些恰到好处的眼神,恐怕也是演不出来的,我想原因是在于陈冲抛给他的反应实在太惟妙惟肖了,在那种强烈的刺激下,做出那种表情才水到渠成。

“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一笑:“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面对女人的勇敢,男人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怯懦而退缩了,却还要把罪名推到女人的身上,硬是说服自己是对方爱的不够纯粹!唉!咱们男人啊!就是这点最贱。不过娇蕊不在乎这些,爱就爱了呗!于是,她穿上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在艾许太太面前尽量维持着良家妇女应该有的那副宁静安详的样子。她说:“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他上的。”振保说:“哎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说:“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我想娇蕊她还是在乎的,她的勇敢其实还是来自于她内心的怯懦,她不敢去面对失败的结果,所以她只有选择勇敢,选择纯粹。而结果呢?电梯的门轰然拉上,外面是惨烈的白色天光直射娇蕊红艳的唇,里面是炙热的黄色灯火映照振保颓丧的脸,在公寓的门口,娇蕊的热烈竟然因为振保的愤怒而怯懦了,但她最终还是说出了告白的话,在那理智与情感崩到顶点的时刻,女人是那样的无助,爱情是如此的凄美。而振保也是怯懦的,极度的怯懦,所以才表现为极度的愤怒,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决绝的话。就这样,爱情就在那电梯轰轰烈烈的下降声和皮鞋此起彼伏的踢踏声中一去不返。而路边,是对面公寓楼里年华老去的单身女子神情漠然的走过……

接下来的是心有不甘,是痴缠。最后病床上的激情,是娇蕊和爱情最后的诀别。从此,她把她心里那所公寓房子里士洪和振保曾经住过的房间都打扫干净,并且年年岁岁的维持原样。从此她隐姓埋名,在月光下弹琴。在月光下弹琴,纪念的是那死去的爱情。

而振保却恍如一梦,惟有枕边的发丝才是最好的证明。一次愉快的睡眠,断多少发线?从此他再也无法喜欢太阳和花朵,他怀念的只会是爱情死去的那天乌云密布的日子。他的慈悲,他的眼泪从来都不是为了娇蕊,他为的只是他自己,只是为了祭奠他人性的沉沦和命运的荒芜。

张爱玲笔下的主人公大概没有一个不是懦弱的,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那懦弱是一层底色,一个时代的底色,挥之不去的萦绕在每一个主人公的心头,懦弱的女人,懦弱的男人,懦弱的时代。这点上,关锦鹏要比拍《倾城之恋》时的许鞍华体会深刻很多。对于小说所留白的男女主人公对白时的场景、灯光、动作、表情、语气等等,电影都镂红刻翠般的细细描绘,那种繁华过后终成空的落寞,那种情欲世界里的爱恨惊心。在香港,王家卫也是这方面的高手。

后来,很多年后,他们再次相遇,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她依然是鲜红的唇,高挑的眉,可是眼眸中却不再有那份灵动的神采,那疲惫,那沧桑,那些岁月的痕迹,在眼底,在眉尖。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热烈似火的红玫瑰,她已经是别人的妻,他也已经是别人的夫。二人的话语寥若星辰。娇蕊说:“爱,还是从你开始,我才学会的。虽然是吃了一点苦,学会了总是好的,以后还是有用的,所以……”“所以,你很快乐?”振保问。这问题,振保问得愚蠢至极。他一面日日夜夜承受着失去爱情和直面自己怯懦本性的痛苦,一面还要在女人面前维持着那份胜利者的矜持,表现出自己没有对方并无大碍,却又蛮横的去试探对方没了自己是不是痛不欲生?他这样的男人,问这样的问题其实最想看到的就是女人脸上因为失去他而悲伤的表情,这样才能聊以满足他内心的空虚和落寞。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定一面在内心暗爽,一面还会表现出假惺惺的无奈表情,表示对对方的同情。这是男人的弱点,也是人性的弱点。想想真是可笑之极。张爱玲在写这段的时候想必也是从内心发出一丝冷笑,而关锦鹏也通过整个电影,通过娇蕊这个女性,完成了一次男性自我心理审视的过程,让每个男人都或多或少的直面自己内心最最不堪的一面。

而对于娇蕊来说,这问题根本就不会再刺伤她,不管是跟谁,自己爱或不爱的人,相濡以沫都是很累人的事情。试问,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一桩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呢?重要的是,是不是曾经爱过、恨过、快乐过、痛苦过。娇蕊她只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此一世罢了,又还有什么是值得遗憾呢?这样的反应很让振保难堪,想必他一直都认为是他舍弃了她,是她失去了他。他的眼泪正是他痛苦的领悟,所有的人生,所有的情感都千疮百孔。只是当时已惘然。然而,就算当初他不做那样的选择又会怎样呢?

答案张爱玲在小说开始的时候就告诉了我们: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那么女人呢?恐怕每个女人的心都是一所公寓房子,里面也许都住着两个男人,至少两个。一个是画像上玉面朱唇,情深款款的美少年;一个是神龛里正襟危坐,飞扬跋扈的金面佛。一个为你描眉画线,铺纸磨墨。写最风雅的诗词来点缀你锦绣的青春——可因为到手了,总恼他婆婆妈妈,碍手碍脚。而另一个则是你为他抄诗诵经,日夜膜拜。做最虔诚的祈祷来博得他济世的普照——可因为得不到,才恨他不解风情,惺惺作态。不过,最终陪在你身边的,可能是这两个男人之后不要紧的那一个。因为恼过恨过,从此无悔无怨,相忘于江湖。多少年之后,你才会想要打开那所公寓房子,对着那积满灰尘,结满蛛网的画像和神龛,带着一点愉快的哀感缅怀自己苍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