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浴池：搓澡工的恩怨江湖

冬天的大众浴池，是北方人每周都要光顾的地方。

这里温暖、潮湿，氤氲的热气和几乎无差别的裸体，使每一位顾客都看上去大同小异。

只有一群人，他们慧眼识人，总是能够准确辨别谁是老主顾、谁是新客户。

甚至能够准确说出客人来浴池的间隔时间，再见到你的第一时间，送去热情的招呼：“呦，半个月没来了吧？”

他们，就是大众浴池的搓澡工。

只是偶尔，这种热情的招呼也会成为了矛盾的导火线，扰动那充满人气的江湖。

作为每周必去的老主顾，我在大众浴池也有一位熟识的大姐，按照搓澡工们轮流为客户服务的顺序排行，她排在第五，因此，大家都叫她老五。

老五年纪不大，却是这个浴池里回头客最多的红人。也正因为她“红”，导致了其他搓澡工对她偶有非议。

这不，周六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小事，竟成了大众浴池搓澡工江湖上，一上午的谈资。

上午9点左右，为了避开人群高峰，我和妈妈早早来到了浴池。换了鞋上楼，进到更衣间，便看见老五和其他几位姐妹坐在小矮凳上卷塑料布。

这种塑料布是铺在搓澡床上的一次性物品，应该是浴池统一提供，然后由搓澡工们集体整理卷成一个个小卷，再供顾客使用。

我像往常一样，和老五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老五正在和旁边的姐妹一起卷塑料布的姐妹聊天，两人坐得很近，关系看起来不像有隔阂的样子。

见我来了，老五说：“你自己过来的呀？孩子呢？”我先是一懵，然后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认错人了。

旁边的姐妹眼尖，应该已经看出了端倪，我不想冷场，便玩笑地回了一句：“孩子啊，还在肚子里呀！”

老五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人，还没等老五开口打圆场，坐在她旁边的姐妹便揶揄了起来：“呦呦呦，还跟人家打招呼呢，人家姑娘怀着孕，还没生呢，还问人家孩子呢？你到底认不认识人家啊？”

老五听了她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刚想说自己认错了人，却被小姐妹不停的讽刺给噎了回去。

我笑了一下，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进浴室，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老五和小姐妹的声音都高了半度，小姐妹说：“你说谁叫唤呢？你说话叫叫唤么？”

老五也在说着什么，我进了浴室便听不太清楚二人的对话，只感觉两人的情绪都不太对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老五进来询问我是否可以搓澡了。按照以前的习惯，她是不会这么快来催我的。

她嘴上说着：“我怕一会人多，你该等着了，泡好了的话，就先给你搓吧。”我见她嘴唇紧抿，不像以前总是笑呵呵的样子，估计是因为刚才的事，情绪受到了影响。

我走过去，竟然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本来是一件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儿，却没想到给老五惹了个麻烦，我的心中还隐隐有些愧疚。

我躺在床上，先打破尴尬的气氛，说：“这回的塑料布质量不太好啊，怎么躺上去就要破了一样呢？”老五说：“可不是，我们都说了，这批质量不行。”

老五示意我先把胳膊伸起来并叮嘱我躺稳。我接着说：“我妈说她们小区好几个人都来找你搓澡，都说你搓得认真搓得好呢！”

老五笑笑说：“是么？谁呀？”我便和她描述了一个和我年级相仿的姐姐，老五似是而非地答复着，看上去很想与我迅速核对出这个人的大致情况。

她问：“是不是她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挺白净？”我想了想，倒有几分相似，便说是的。老五又问：“她家是不是有个闺女？”

我一听，知道她又猜错了人，因为那位姐姐家只有一个儿子。但我这次没有再戳穿，只回答：“好像是吧，她和我妈住一个小区，我也不是很熟悉。”

其实，我真正想告诉老五的，是她的确比其他姐妹搓澡认真，服务态度也好，给她一些鼓励。可她一直还沉浸在刚刚因为认错人而发生的小口角中，始终想再证实一下自己清晰的记忆力。

而在澡堂这样的地方，想认出一个人，简直不要太难。可惜，老五并不想明白这个道理，只想证明自己。

我只得到此为止，因为旁边还有为其他客人服务的小姐妹，若我直接厚此薄彼地说出夸赞老五的话，恐怕老五在这里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老五细致耐心地为我这个孕妇搓完了澡，又为我妈搓了澡、按了摩。这期间，还有两位顾客等待老五搓澡，而刚刚在外面和老五发生口角的姐妹一直没有接到活儿。

老五担心顾客等待太久，便让顾客找其他搓澡工，就这样，外面另外一名闲聊的姐妹才进来，为顾客服务。

过了一会儿，老五便催促我快点出去，她担心浴室内气压低引起我的身体不适。她几乎每次都会关心我，我也早已习惯了。

我大概收拾了一下，便去更衣室了。

等我推开门，那位刚刚和老五小声争吵过的姐妹，依然在和其他人讲述刚才老五认错人的事情经过，看样子，她是对每一位休息着的搓澡工都讲述过了，现在坐在她旁边听她讲述的，应该只是刚刚开了头。

我听她一遍遍重复着事情的经过，并将那句：“你说话是叫唤么？”重复了不下五遍。

因为她说的是方言，我听着有些吃力。但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下面她对于我和我妈的描述，她说：“那娘俩我都认识，以前她闺女总让她妈按摩，她妈总是不愿意按，现在闺女怀孕了，人家还没孩子呢，老五还问人家孩子咋没来呢？”

然后，就又是一遍遍的循环讲述，又是一遍遍的重复事件经过。

我猜她还没认出我这个当事人，本想过去说点什么，却发现我根本没有立场去说什么。毕竟我在这整出闹剧中，不过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而已。

就在这时，老五从浴室里出来拿东西，一直在讲述的姐妹看见老五，便闭起了嘴，不再说什么。

等一会老五回到浴室内，我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当我再看向那位姐妹时，她也终于停止了重复，想必，这时，她已经认出了我。

我心说：“看来这位姐妹的识人能力也没高出老五多少吧，否则怎么在我整个穿衣服的过程中，还一直在描述着她对于我和我妈在这里洗澡的所有细节，而毫不避讳呢？”

我冲着这位姐妹笑了笑，她看见我的笑之后，尴尬地低下了头。

之后，我在沙发上等我妈出来，在接下来大约半小时的等待中，除了几位搓澡工关于其他话题的闲谈，这起认错人事件，终于没有在被无限循环地广播下去了。

等我和我妈结账离开的路上，我不禁将这起发生在大众浴池搓澡工之间的江湖恩怨细细想来，这简直就是服务业人才领域劣币驱逐良币的典型案例。

通过不断找老五的回头客反馈，老五几乎是这个浴池中搓澡服务做得最好的搓澡工之一，而其他几位搓澡工，几乎都是通过排号的方式为客户服务的。

因此，老五的提成收入肯定要高于其他人的平均水平。这样一来，收入的不平衡导致了嫉妒。

老五与客户主动搭讪的情况，在其他人眼中便变得格外扎眼。毕竟，一旦出现了老五认错人的情况，别人便可以将此看成是老五在主动抢他人客户的手段，予以打击。

搓澡是一个力气活，如果老五和其他人一样少花点力气敷衍顾客，那么大家就可以一直维持着排号服务的方式，不会出现多劳多得的情况，既平均了彼此的收入，又让工作变得轻松愉快。

这正是大众浴池对面洗浴会所里的服务特色，也是我不愿去光顾的主要原因。

所以，孤立、排挤、打击、同化老五，就成了其他姐妹获得这种工作环境的重要一步。

在未来，也许老五这样服务优秀的搓澡工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忽视其他人的孤立和排挤，成为大众浴池的“服务标兵”，获得更多的回头客；但也许，老五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变成轻松休息的八卦之王。

对了，大众浴池老板娘曾说过，对面洗浴会所的搓澡工都会来大众浴池找自家搓澡工搓澡。等老五被同化的那一天，不知大众浴池的老板娘是否还会继续这个谈资？

而老五，也只是职场中的一个缩影。或许，你、我就是下一个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