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两朝故事
魏晋南北朝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时代。
嵇康的《广陵散》,王羲之父子的书法,顾恺之的人物画,郦道元的写景文,萧氏父子的宫体诗,庾信的《哀江南赋》……种种风流,琳琅满目,皆是魏晋南北朝所独有的神韵。
“一种风流吾最爱”,姑且借用大沼枕山的汉诗来形容我心中的向往之情。
想写的东西很多,从美男子到奇女子。还是先从美男子开始吧。
魏晋南北朝300余年的混乱中,出了形形色色的美男子,这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比拟的。
彼时,重视个人价值,故重才、重貌。所谓的“貌”,已不仅仅局限于五官,更在于神韵。那时,宽大飘逸的衫子已经取代了厚重单调的深衣。试想,褒衣博带,意态疏朗,风度翩翩;持麈尾、醉流觞、赏桃花;指点江山,纵横文坛,舍我其谁!这是怎样一种风流?
遂情不自禁地想八卦一下当时的美男子:何晏、嵇康、钟会、潘岳、卫玠、裴楷、王夷甫、王羲之、周伯仁、慕容翰、慕容冲、慕容超……按时间顺序,一个个来编派。
1.傅粉何郎——何晏
何晏,字平叔。
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汉灵帝娶了个屠户之女,就是后来的何太后。何太后的哥哥何进,因妹妹而飞黄腾达。后来,欲诛宦官,反被宦官所杀。
何进的孙子,就是这里要说的美男子何晏啦!也有人说,何晏是何进兄弟的孙子。
我以前总觉得奇怪。何进在我的印象中就是满脸横肉的暴发户形象,但他偏偏就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皇帝的眼光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还有个貌美才隽的孙子何晏。看来,不能光凭门第来猜测人的长相。
身为国舅的孙子,何晏怎么说也算出身名门了。不过父亲早亡,母亲尹夫人改嫁曹操,他幼年时就随母亲生活在曹府。一切衣食用度,都与曹家子孙无异。
因此引起了曹丕的不满。人家是正经儿子,你算什么?故一见何晏,曹丕就讥讽他:“假子!假子!”
但何晏虽寄人篱下,却很有自尊。曹操喜爱他的聪明机辩,想正式把他收为义子。这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何晏偏偏就不买帐。他在花园里用枝桠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说:这是何氏子庐!
曹操是何等聪明之人。心中难免有些不悦,便叫人将他遣送回何家。
不过,当不成儿子,可以当女婿啊!何晏长大后,娶了曹操与杜夫人的女儿——金乡公主。
何晏与公主应该早已认识了。毕竟他曾在曹府生活过很长一段日子。幼时以兄妹相称,一别数年,当大红盖头轻轻掀起时,不知昔日的青葱岁月是否会在彼此眼中重现?更不知,青梅竹马的感情放在婚姻里是否真的美满?
何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曹丕的儿子)老疑心他搽了粉,总想当场戳穿他。其实说白了,不就是嫉妒姑父的皮肤比自己白吗?
于是,大热天的,明帝故意请何晏吃热面饼,等着看他出洋相。何晏吃得满脸是汗,就拿朱衣拭脸。结果,怎么拭还是那么白!天生的,没办法!
何晏累官尚书,典选举。在政治上是没什么大作为的,事实上曹丕父子也不会让他有什么作为。但他才华横溢,在学术上很有建树,尤其是口才。
当时的社会风气已经开始转变。何晏“好老庄言”,认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和夏侯玄、王弼等倡导玄学,日事清谈,成为一时风气。这种清谈风气影响了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政治文化。
我就很喜欢这种平和风雅的学术辩论氛围。有人说“清谈误国”,那是针对后来那些只知耍嘴皮子的文人,与此风的开创者何晏无关。
何晏后因依附曹爽,为司马懿所杀。但他掀起的玄学思潮则成为魏晋南北朝的思想主流
2.龙章凤姿——嵇康
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
他长得美,有《晋书》为证:“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可见美男子就是不打扮,也有自然美!
另外,《世说新语》的“容止篇”也说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可见他的美,不仅仅在于相貌,更在于气韵风度。
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样的评价,已远远超越了相貌,勾勒出一个铮铮不屈的嵇康,浩然正气的嵇康,孤高简傲的嵇康。
嵇康“有奇才”,文学、玄学、音乐等无不博通。其文风犀利,高峻洒脱。“心写心声不失真”是嵇康诗文最突出的特点,有《嵇中散集》。
再想象一下他十指拨弦的意态。“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附仰自得,游心太玄。”那份恬淡高迈,真让人心驰神往。
他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曾任中散大夫,人称“嵇中散”。
在司马氏与曹氏的政治斗争中,他倾向于当时的正统——曹魏。这倒不仅仅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更因为他憎恶礼教败坏的社会现实,故力图捍卫正统。
嵇康本性刚烈,蔑视权贵。史书上说他“远迈不群”。他的好友,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向司马氏举荐他为官,嵇康立即写信与山涛绝交。言辞激烈,态度决绝。
然而,他临死前,却对儿子嵇绍说:“山涛伯伯会照顾你的!”我不禁感慨,这是一种怎样的友谊?虽已“绝交”,却依然知心。他说得不错,山涛确实没有辜负他。
司马昭的心腹钟会想结交嵇康。他去拜访时,嵇康正和向秀一起打铁,旁若无人,看也不看他一眼。
后来嵇康死于司马昭之手,钟会就是推波助澜的人。当时,三千太学生请求赦免嵇康,愿以他为师,但司马昭不许。或许,他在等待嵇康的妥协。
临刑,嵇康神色自若。奏《广陵散》一曲,曰:“《广陵散》于今绝矣!”然后,从容赴死。这份镇定豁达的气概,千年之后仍令人不胜唏嘘。
嵇康的儿子嵇绍,同样是美男子,史书上说他“至长七尺三寸,洁白,黑发、赤唇、明目,鬓须不多,闲详安谛,体若不胜衣。”
嵇绍初到洛阳时,有人对王戎说:“昨天见了嵇绍,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回答:“你还没见过他父亲呢。”由此可推想嵇康的风度仪态。
潘岳,西晋文学家,字安仁。此君即大名鼎鼎的美男子潘安是也。
我以前看李煜的词《一斛珠》,其中有一句:“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心中不由得纳闷:为什么把情人说成“檀郎”呢?
后来偶然得知,潘岳小字檀奴。难怪后世文学中以“檀奴”或“檀郎”来代指俊美情郎。檀奴、檀奴,多好听呐!
潘岳小时候被乡里称为“奇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
少年时的潘岳,风流倜傥,喜欢挟弹弓到洛阳城外游玩。热情的姑娘们争相向他丢水果,也不怕砸伤了美男子。所以,潘岳每次出行都能满载而归。日啖鲜果,皮肤想不好都不行! 水果美容的经验极有可能就是潘大帅哥亲身实践出来的。
长大后的潘岳更是高步一时。不但仪表非凡,还有一手锦绣文章。尤其擅长写哀文。
他与妻子杨氏伉俪情深,丧妻后的悼亡诗写得缠绵悱恻。这里摘录几句直白却情深意重的: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髣髴见尔容。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注:“髣髴”即“仿佛”。)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紫流苏曰:美男子已然难得,何况痴情至此!
潘岳的仕途颇为坎坷。西晋建立后,年纪尚轻的他被授为司空掾。后来,因为作《藉田赋》而招致忌恨,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只是不知,人家到底忌恨他什么?是美貌、文才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元康六年(296)前后,当他被召回京师洛阳时,虽未年老,须发却俱已花白。李煜的《破阵子》里写过:“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这里的“潘鬓”就出自潘安,恐怕不仅仅有早生华发的意思,更兼世事无常、风流不再的感慨。此时,洛阳城里曾为之痴狂的姑娘,早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重见潘安,事在人已非,是否会潸然泪下,祭奠那逝去的年华?
原来,“掷果盈车”只属于少年潘安。
重回洛阳后,潘岳历任著作郎、给事黄门侍郎等职。
此时的他,已不是当初那恃才傲物的翩翩少年,多年宦海沉浮,他亦身不由己地学会了趋炎附势。
当时掌权的是白痴皇帝(晋惠帝)的丑八怪皇后——贾南风。她的外甥贾谧组织了一个文人团——二十四友。实际上就是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
潘岳就是其中之一。迎接贾谧时,未见其人,只见马车扬起的尘土,他就开始整衣下拜。
每读到这段“望尘而拜”,我总觉得痛惜,实在不忍看那个被扭曲了面目的美男子。
后人有诗云:文章宁复见真人,安知安仁曾拜尘?这恐怕是潘安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
然而,与后来搞垮太子的阴谋相比,“望尘而拜”实在不值一哂。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白痴皇帝有时倒也不傻),贾后自然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草书。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淫威,只得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后来,太子的墨宝又经过一番幕后处理,笔画该添的添,该模仿的模仿,总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谋反的罪证。
而这位技术处理的“高人”,就是大才子潘岳!这是他一生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
他的结局自然不会好。
西晋的“八王之乱”简直就是一笔糊涂帐。“八王”中的第三位赵王司马伦兵变入宫,尽诸贾后党羽。潘岳亦难逃满门抄斩的下场。他一生孝顺,却连累母亲丧命东市。不知手起刀落的一瞬间,他心中作何感想?
潘安、潘安!听着是光鲜绚丽的表象,却鲜有人知,俗世中的美男子亦无法脱俗。
5.玉人何在——裴楷
裴楷,字叔则。
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即使粗服乱头,亦气宇不凡。时人称他为“玉人”。有人说:“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晋人往往喜欢以玉或与之相关的天然宝器来比拟出色的人物,向往的是那份清莹明澈的意象。与庄子的“绰约若处子,肌肤若冰雪”有异曲同工之妙。“玉人”之称,当不仅仅止于貌,更重于神。
想来,裴楷的美是如玉般的温润雍容;他的风采,亦如玉般清修高洁,虽起于容貌,却真正焕发自他的才华、气度和修养。
史书言:裴楷“明悟有识量,弱冠知名,尤精《老》、《易》。”钟会屡次向皇帝推荐他,并如此评价:“裴楷清通,王戎简要。”
(注:王戎,“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的一位,裴楷年少时与他齐名。)
裴楷谈吐极佳,曾被召至御前执读。以史书的简略,仅以八个字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左右属目,听者忘倦。但我们仍能凭此想象他光鲜的衣饰、清俊的相貌、自信的神情、疏朗的意态、清越的声音以及从容和缓的语调。
彼时,裴楷正当年少,以中书郎的身份频繁出入宫省。他的步履从容而稳健,神情泰然而端庄;意气风发,气宇轩昂,“见者肃然改容”。可见“玉人”之美,颇具威仪。
晋武帝司马炎曾在朝中占卦,想测测晋朝气数如何。孰料所得卦象竟然是“一”。武帝拂然不悦,惟有博闻强识的裴楷,从容道:“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他的解释出自《老子》及其注文,“一”是“数之始,物之极”,是万物的本原和归宿。虽然卦象中的“一”不同于玄学中的“一”,但裴楷急中生智,偷换概念,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僵局。武帝终于释然,群臣亦叹服他的机敏和博学。
只是,数十年后,当西晋真的为匈奴铁骑所践踏时,裴楷将如何为他当日的解释而负责?裴楷娶了太尉王浑的女儿。婚后三日,王家的各位女婿在岳父家聚会,当时名士以及王、裴两家的子弟都在,堪称“青年才俊大会”。裴楷虽是新女婿,却独占风头。
当时在座的有著名玄学家郭象(字子玄)。郭象口才了得,据说,他讲起理来如同“悬河泄水,注而不竭”。然而“博涉群书,特精理义”的裴楷却不落下风。郭象谈锋甚健,裴楷则从容应对,条理明晰,让四座深为叹服。王浑也觉得女婿不同凡响(关键是为自己长了脸),于是对众人说:“你们别谈玄理了,再说下去都要被我的女婿给困住了。”
裴楷的口才固然难得,但更难得的是,他将口才用于直言进谏,而非阿谀奉承。
武帝曾经问,天下人怎样评论他的得失?裴楷直言不讳:“陛下之所以不能与尧舜相比,是因为朝中有贾充这样的人在!” 贾充,就是后来的国丈,丑八怪皇后贾南风的父亲。
武帝常常延请公卿,谈论为政之道。裴楷才学过人,有条不紊地讲析汉魏盛衰之迹,劝皇帝以史为鉴。武帝大加赞赏,听者皆心服口服。
裴楷生性宽厚,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从不吝惜。常常将车马器服转赠给生活困顿的人,还劝封国富庶的梁、赵二王,每年出钱资助贫乏的亲族。有人不理解,裴楷解释道:“损多余,补不足,天之道也。”
他的表亲王衍曾赞赏他的别院,裴楷索性将整所宅子都送给了他。然而,宦海无边,福祸无常。以裴楷的见识和德操,既不愿如潘安那样扭曲自己,亦无心学钟会的追名逐利。
只是,纵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亦无法避免不测之祸。
白痴皇帝司马衷即位后,贾后诛杀杨骏。只因是杨骏的姻亲,无辜的裴楷竟被收捕下狱。当真是“玉人”,生死攸关的时刻都面不改色,只是索要纸笔,与亲友诀别。或许,精于玄理的他,对富贵生死都是豁达淡然的。
幸好,转眼间柳暗花明。在侍中傅祗的极力救护下,裴楷最终只是免去官职。然而他终究付出了代价——他的次子,被乱兵所杀。
杨骏之后,是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同辅政。偏偏他们又是裴楷的姻亲。裴楷拒绝了唾手可得的爵位,反而请求离开京师,去当地方官。
智者固然能够见微知著,但到底晚了一步。就在当晚,楚王司马玮诛杀司马亮和卫瓘。裴楷又一次身不由己地被卷进旋涡(可见与高门联姻并非好事),躲在岳父家,一夜之间换了八个藏身之所,九死一生。
翌日,楚王司马玮因“矫诏”而被杀。裴楷又一次加官进爵,与张华等人***掌机要。此时,历经两次生死,他已参透盛衰之理。但抽身而退又谈何容易?
惊涛骇浪过后,他的日子已所剩不多。家中的厨子忽然发现米下锅后,不是变成拳头就是化成血,有时还变成蔓青菜。烨不信鬼神,但仍不禁恻然:难道,是上天要带走玉人了吗?
不久,裴楷当真去世了,时年五十五岁。
但八王之乱仍在延续,接踵而至的是赵王司马伦、成都王司马颖、长沙王司马乂……再往后,匈奴先后攻陷了洛阳、长安……裴楷或许真的是死得其时,一生未曾折节辱身,亦得以善终。足矣。上天毕竟是厚待“玉人”的。
弥留之际,王衍来探望他。他凝眸视之,久久,只道出四个字:“竟未相识。”
这是怎样一种心境?烨浅陋,始终不懂。纵然不懂,却无端怅然。
“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当与之同归。”
这是王衍的话,也有人说是王戎。那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