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挽歌散文

 匆忙的日子里,总会邂逅一种老旧,体味几丝沧桑。人生的光阴里总有点滴散落的记忆,终会在荏苒时光中沉淀,在心头,也会篆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蓦然回首时,就仿佛在看着一段段泛黄的胶片,亦仿佛回放着一部部黑白的老电影……

 ——题记

 

 当我站在村口的时候,望着满眼的荒芜,心里一阵慌乱。这就是我生长过的地方吗?小村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生机,以前那草木葱茏,炊烟袅袅升起的静美画面,已无踪影;锅碗瓢盆叮铛作响的交响乐,鸡鸭鹅高低起伏的大合唱,已无声息。取而代之的是几近颓废的景象,村里只剩下一些留守老人,偶尔也看到有跑出来的孩童,是他们还在守候着这里的破败与荒凉,或者是守候着他们以为的幸福。

 是呀,怎能不荒凉呢?年轻人,中年人大都已经出去了,他们已经过够了这里闭塞贫穷的日子,抛掉了心心念念的那几亩或是几十亩贫瘠的土地,到大都市或打工,或寻找别的出路了。而这小村也因地处偏僻的角落,交通不便,不利于发展,被规划在撤并屯的行列。也就是说,这个小村,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消失在中国的版图上。尽管它有过曾经的辉煌,有过以往所谓的好风水,然而,现在谁还在乎这些呢?

 很久没有回来了,我去看了看自家的老屋,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摇摇欲坠。年久失修的院墙,已残缺不全,不是这缺一块砖,就是那少一片瓦,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豁口,就像年老的人嘴里缺了一颗门牙那般难看。而院子里,呈现出一片衰败的景象,到处是疯长的野草,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地抖动着。墙角里,几件老物件兀自立着,已经破旧不堪。上面仍然挂着蜘蛛夏日里结的网,已然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在风中飘荡着。

 我在院中走了走,从破碎的玻璃窗中向屋里张望着,那门窗,那土炕,那桌椅,承载着岁月中暖暖的味道。而此时,一幅幅温馨的画面,仿佛出现在我眼前:炊烟缭绕中,妈妈在灶膛前忙碌着,而堂屋里的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仿佛那久远的香味又飘了回来。冬日里,院中的积雪,也被堆砌成大大小小的雪人,还有那满院子欢叫着的鸡鸭鹅在演奏的大合唱……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个家便显得凋敝了。弟弟一家去了外地打工,退休后的父亲一个人搬到了县城,又组成了一个家庭,这里他也不回来了。于是,这老屋成了无主的房子,再无人光顾了。

 出了院门,我向后面张望着,视线被一个富丽堂皇的院落遮住了。

 那是一座很显眼的高高耸立着的四合院,这样的院落,在北方是极少见的。几座精舍,红砖到顶,屋顶上铺着刺眼的白色铁皮,熠熠发光。房子四周,东西各盖了厢房,而前面倒置着的是两排门市房,窗子的大块玻璃透着寒光。两排门市房的中间,一个黑色的雕花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整个院落显得很神秘莫测,引得我总是有一种想要去窥探个究竟的意愿。

 而如今,这座院落也冷清了,空旷了,大铁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它的主人早就不住在这里了。这是上届村支书的房子。看到这座房子,我不禁想到当年他起这座院落的时候,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飞扬跋扈。本来,这块地方,是被村里的一户人家看上的,想要起一座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用。后来不知谁说了句:这块地方风水好,背靠青山,东南临水,住在这里,后代是要做大官的。于是,这里便被村书记抢建了,几间房子组成了这气势威严院落,自以为拦住了别人的风水,同时也拦住了村民们向远处眺望的开阔视野。而这座高耸的院落,隐藏着许许多多不言而喻的凉薄与霸气。这位乡下“土霸王”当年极其跋扈,无视乡里乡亲,无视村民权益,终于让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心里寒凉起来。那几年,这个村子,真的是找不出一个可以公开站出来挑战他权威的人。这里,一团散沙,勾心斗角。都是为了各自的一点微薄利益,每个人都想分得那仅剩下的一杯羹而讨好他,巴结他。长此以往,便惯下了他日益跋扈的作风和独霸一方的观念。一村子的人,没有敢出来指责他的,都选择缄默不语,忍气吞声。而其他的村干部,更是敷衍搪塞,堂而皇之地任他胡为。

 偶尔,乡下的亲戚们也到城里来,也说一些村里的八卦新闻,也说村里的民事纷争。还说他为了敛财,就连村上预留的机动地,都廉价承租了出去,租期是十到十五年不等。我在气愤之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对他们说,法律法规很健全,你们为什么不用法律的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任那一个人肆意横行乡里?村里的人都不懂法吗?而他们也总是叹息着说,他上边有人,而我们没有带头的,谁敢说什么?怕他找茬给小鞋穿啊……

 旁观这些乡里乡亲的纷扰,我于内心深处无端地生出许多郁闷之情,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着那一片土地。曾几何时,那是一片宁静的地方,有着淳朴的民风,也曾经养育着善良朴实的人们。那里,在我的眼里,曾经多么温暖,多么美丽,多么圣洁。然而,此时,却多了许许多多的人情世故,许许多多的人间冷暖与世态炎凉。于是,对于那里,我心生了厌倦之情,开始回避,开始逃匿。于是连带着不去想那里的人,也不去想那里的事。几年了,没有再回到过那个地方,或者,我似乎有意无意地想要忘记那里呢。

 后来听说的事,令人心情畅快许多。换届选举时,在外地打工多年的一个姓于的中年男人回来了,参加了竞选,他给村民们罗列了许许多多美好的前景,令村民们眼前一亮,觉得前途有望了。人心所向,沉默许久的人们终于爆发了,把原先的村支书推了下去。当主席台上的选票呈现一边倒的时候,人群高声地欢呼起来,他们大声地笑着。原来的村支书则蔫头耷脑的,灰溜溜地走下了主席台。到家之后,一头栽倒在炕上,再没有起来,终于,郁郁寡欢之下,又加上多年的声色犬马,纵欲过度,身体早就掏空了,不久离开了他贪恋的红尘世界。他的老婆带着他多年不择手段敛来的不义之财,和儿子去了城里。空余下这里的精舍,依然站立在那里,似乎在讽刺着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令人不耻!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趾高气扬,而他老婆也总是开门关门地迎来送往,每次她都紧紧地拉着拴在门口的大狼狗,生怕一不留神那狗就咬到前来送礼谄媚的人们。

 他死的时候,也有人来帮忙,也有人来送葬,也有人夹着一卷黄表纸来表一表心意,这是乡下人们淳朴的风俗习惯与礼仪。然而,在棂前大声哭着的也只有他的老婆,儿媳,女儿,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只在一边默默地观望着,也在叹息着。他们在叹息着人生无常,不论你怎么挣扎,却也争不过这命运的安排,你挣下金山银山,你家财万贯,你也带不去一分一毫,无论谁都是来去赤条条。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提到了那久远的事情,他说,人和人真是不同,想当年老支书走的时候,那又该是什么情形……

 

 爷爷终于没能熬过那年的冬天,他没能等到过完旧历新年,便离开了他放不下的家,也抛下了他心心念念的亲人,终于撒手人寰。我赶回家的时候,看着躺在地上的这个老人,想起上个星期天我回家的时候,他还在拉着我的手,和我说着话。

 尽管那时,他已经病体支离,是在熬日子了。但他的精神头依然尚好,他还关切地问着我:”功课怎样?宿舍里晚上睡觉冷不冷?食堂的伙食好不好?”又说,“你们姐妹几个,就看你的了,他们都没有出息,不愿意读书,你要用功读书。”看着他孱弱的样子,我就要哭了,可是他却安慰我说,“没事,谁都有这一天。”又说,“冬天快过去了,熬过这个冬天我或许就会好起来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望向窗外,看着玻璃窗上结着的各种图案的霜花,那里边满是憧憬的希望,我也仿佛看到,冬天就要过去了。

 母亲过来,怕爷爷说久了身子会累,踌躇着对我说:“梅儿,让爷爷躺一会吧,别累着。”

 于是,我说:“爷爷你先歇会,我明天走呢,晚上我再陪你说话。”

 “好。”他躺了下去,眼睛仍然看着我,又絮絮地说了几句,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母亲告诉我,他已经病了十几天了,想你,但不让告诉你,怕耽误你功课。

 我看着熟睡中的爷爷,在想着,这个老人,就是许许多多乡村善良老人中的一个。为了这个普通家庭的幸福生活,也为了儿女后辈能过上好日子,辛勤劳累一辈子。他自己的辛苦,从来不向人诉说;而儿女对他的好,他会时刻铭记于心反复叨念;外人对他点滴的好处,也念念不忘,告诫后辈要记取要感恩。这样的老人,也曾经有过荣耀,也曾经偶尔享受过繁华,他也会向同辈的老伙计们炫耀一二,显示着自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期冀着有人能和他分享自己的满足感。

 那时候,我也在想,过完年天气暖了,爷爷就会好起来,就会下地走动。然而,才一个星期,他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是第一个哭爷爷的人,从她嫁到这个家来,没有女儿的爷爷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看着母亲泪流满面放声大哭的样子,我知道,母亲是真的伤心难过,她早已和这个家庭融为一体了。爸爸在外面招待着乡里乡亲,张罗着诸多事宜。而我性格内向,再大的悲伤,也不愿显露于人前,尽管我心里被撕裂般的痛苦着,呼吸都极为困难,然而,眼泪就是没有掉下来。

 这个时候,村里的老少也都过来了。女人们的哭声多了起来,也更响亮了起来。在这里边,夹杂着低低的诉说,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还没等到过年?你这样的好人,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呀……

 很快,这些哭着的女人被搀扶起来,而代之的又是另一波人来。我忽然明白,这场哭戏,显然是一场仪式,是形式上的礼节礼仪,也是对死者的尊重。但她们的脸上,却真的有遗留下来的泪痕,眼睛也是红红的,看来,他们是发自内心的,真的哭了。

 于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当大队书记的时候,以他的强势作风,也曾经得罪了一些人。但是,无论怎样,他总是为别人着想。他头脑活络,总是会想方设法为村里的人们某一些活路。即使是年景不好的灾年,这个大队也没有出外讨饭的人,更没有因为挨饿而死的人。对于他对大家的照顾,大家总是对他怀有感恩之心。

 听着人们的话里话外,我了解了许许多多不知道的事情——

 邻居吴奶奶叹息着说:“老爷子呀,对我们家有恩,那年,工作组来了,硬说我养的那几只老母鸡是资本主义尾巴,要给杀了,我又哭又喊也挡不住,最后还是他给说了话,才剩下两只,唉……”

 “嗯,就是呀,要不怎么说他仁义呢?我们谁家没得过他的救济?那个灾年,还记得不?我家没有米下锅了,饿得不行了,是这老爷子给了半袋苞米面子,搀和着树皮野菜对付过去了,后来知道,那是他自己家的度命粮食……”

 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话,我的心里漾起了悲哀,鼻子酸了,眼泪下来了。心想:他真的离开了,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再不能听到他那爽朗的笑声了,再也听不到他给我讲故事了……

 那时节,每到冬天,可能是耐不过那漫长的寒冷气候吧,村里都要有一个两个的老人离去,所以“白喜事”也是件大事,也有着各种繁琐的礼节让人应接不暇,但你又不得不讲究这些。这个时候,乡里乡亲的情意,就显得格外浓厚而珍贵,同时也体现着这家主人在村里的威望和人的品性。所以,这种事情总是凝聚着乡邻们浓浓的情感以及淳朴的乡土民风。

 而此时的我,不仅深深地感叹着——家乡,这块神奇的土地,对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人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而那神奇的故乡情结,无论如何都在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情。尽管它有过冷暖的人情,有过炎凉的世故,但是每一个生长在这里的人,都有着一份包容,一份豁达,一份淡泊,人们用这些原汁原味的特性,来承载岁月给予的一切馈赠。

 我的思绪在跳跃着,冥冥之中,知道不是什么都能永远陪伴。我骨子里是个唯美的人,最看不得那些沧桑,那些斑驳,那些破败。若是看到,难免要流泪,要感慨,但是我也知道一切自然规律是人力无可改变的。而此时,惟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吧。就如这村落,即将消失一般,那是因为新型农村建设的帷幕已经拉开,这一切,我们都能坦然面对,也能欣然接受。

 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路还要走下去……